草屋中，小英給婆婆洗完腳，用棉布溫柔擦拭幹淨，按道理說，婆婆四十來歲的年紀，皮膚不該如此褶皺，可就是患了怪病，才讓她顯得蒼老。
    不過這幾日的氣色比以往好了些，皮膚上有了血色光澤，雖不能丟了手杖，婆婆也挺直腰走路了。
    “婆婆，時間不早了，明日再看書，早些休息吧。”小英端著木盆起身，笑著勸說道，在家裏住久了，稱呼都改了過來。
    “小元有半個多月沒回來了吧，這段時間多虧有你照顧我，把家裏收拾的幹幹淨淨，辛苦你了。”蘇蓉看著小英，滿眼洋溢著喜色。
    “可別這麽說，都是一家人，照顧你不是應該的麽，要是陸元哥回來看到家裏亂糟糟的，還不得責怪我沒把你照顧好。”小英聽了誇讚，心裏歡喜，小臉不好意思紅了。
    “他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要是敢責怪你，看我不收拾他，”蘇蓉一副一切為兒媳婦撐腰的語氣，“外麵來了客人，你去接一下。”
    “來了客人？”小英詫異不解，婆婆沒出門，怎麽就知道來客人了，她沒有多問，“我出去看看。”
    走出門。
    小英把洗腳水潑在籬笆牆外，踮起腳，趁著月光，看到有兩道身影從村頭的大榆樹下走來，趕忙把木盆放在牆根，在水槽裏洗下手，甩著手上的水珠，在身上抹了抹，朝大門走去。
    等兩人走近些，才看清是兩個老者，一個麵容富態，穿著華貴講究，一個清瘦，穿著樸素，一看就是城裏來的人。
    “請問姑娘，這裏是陸元的家嗎？”
    霍廉禮貌笑問道，心想這大概是陸元提到的未過門的媳婦兒，雖衣著簡樸，但長得清秀標致，很有富貴相。
    沒猜錯的話，這方天地的福氣，這丫頭占了大半。
    蘇蓉公主倒是很會挑媳婦兒。
    “嗯，婆婆說家裏來了兩位客人，是你們吧，這麽晚了一路辛苦，快到屋裏坐下歇歇。”小英熱情迎接。
    “打擾了。”霍廉拱手感謝，對高震說道：“你在這等我就好。”
    高震躬身，在大門口停住。
    小英回頭看了眼，張了張嘴想說一起進去歇息也沒事，既然這富態老爺子開口了，她也不好多言。
    走進屋。
    小英朝東間裏屋走去，說道：“婆婆，客人到了。”
    霍廉站在堂屋，細細打量白雪寒梅中堂畫，那副對聯字跡蒼勁有力，鐵畫銀鉤，力透紙背。
    ——寒山雪影孤舟遠
    ——草屋梅香綺夢長
    畫是蘇蓉公主所作，字跡他也認識，正是皇城羽林衛四軍統領陸震所寫。
    小小草屋似乎彌漫梅花暗香，沁人心脾。
    桌上供著白衣神像，低眉慈祥，讓人心生敬畏，霍廉躬身一拜，對天神敬畏，也是對公主恭敬。
    “霍閣老，到裏屋來說話吧。”東間傳出蘇蓉的聲音。
    霍廉走到臥室門內一步，在小英的注視下，雙手撩起前襟，恭敬跪下，雙手撐地，俯身磕頭：“微臣霍廉，拜見公主，深夜叨擾，還請恕罪！”
    字字鏗鏘有力，盡顯忠誠。
    “啊？”
    小英驚得頭皮一麻，宛若做夢，沒想到自己婆婆是當朝公主，隱姓埋名這些年，竟然沒人知曉，怪不得這麽有學問。
    地上伏拜的人一動不動，像是婆婆不發話，他不敢起身。
    再看婆婆，靠著被子斜躺在床頭，放下書籍，緩緩坐起身，不經意間流出了尊貴威嚴，輕聲道：“起來吧，這麽晚來陸家有何事？”
    霍廉這才起身，微微躬身道：“回公主……”
    他故意拖慢話語，欲言又止，暗示公主有人在場，有些話不方便說。
    小英雖是村裏的姑娘，沒見過什麽世麵，人卻很聰明機靈，悄然挪動步子，打算離開。
    “小英，你不用回避，說。”蘇蓉的話很輕，對小英很溫和，“說”字卻給人不容反駁的威嚴感。
    霍廉心中一震，如實講述陸元和白楓二人護送賀禮前往霍家後發生的事，並把後來不得已定下婚約的事解釋一遍，這才敢悄悄抬眼看公主的神情變化，猜度她對此事的態度。
    蘇蓉神情平靜，像是在聽一個平淡的故事。
    而站在一旁的小英聽明白了，也知曉其中的道理，可心裏還是隱隱作痛，畢竟有個女孩，而且是朝廷權貴閣老的孫女要跟他搶心上人。
    如果陸元哥不照辦，就是欺君，要殺頭的，陸元哥要死，霍家人也要死，村裏人說不定也要受到株連也得被殺頭。
    能怎麽辦？
    為了不死那麽多人，隻能做出妥協。
    他不惱陸元哥這麽做，也不惱霍家，隻能怪自己的命不好，沒有霍家大小姐那麽尊貴，希望陸元哥不要忘了自己就行。
    “嬸嬸，這事已經出了……”
    小英不想讓婆婆為難，主動勸說她，答應了這件事。
    話剛說出口，被蘇蓉攔下，輕笑道：“這麽快就改口嬸嬸，不叫婆婆了？你和陸元的婚事已經定了，就是那北域王朝的皇帝也改變不了，由我給你做主，誰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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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英心裏一暖，眼淚湧了出來，點了點頭。
    蘇蓉看向霍廉，說道：“霍閣老說的並不是沒道理，那帝王剛愎自用做事蠻橫，你若不是內閣首輔能平衡朝中局勢，他也不會讓玲瓏丫頭跟二皇子成婚，更不會對你這麽客氣，還給你選擇的機會。可那二皇子母子心思縝密，很有手腕，結黨營私謀取太子儲君之位不是一天兩天了吧？若是這樣下去，當年神武門相殘的鬧劇會上演，你信嗎？”
    霍廉低下頭，皇家的事，不敢非議。
    蘇蓉繼續言道：“如果陸元和玲瓏丫頭不能如欽差郭炳回朝稟報的那般，即便皇帝不追究，二皇子母子失了顏麵，也會暗中使手段報複，的確是個麻煩問題。我同意你的請求，可我有個條件，小英做大，玲瓏做小，同意就點頭，不同意就趕緊離開我家。”
    霍廉慌忙跪地，欣喜不已，磕頭道：“微臣謝公主恩典！”
    蘇蓉看向小英，問道：“你覺得呢？”
    小英本以為自己要沒名分了，婆婆卻為她霸氣出麵，讓閣老的孫女低她一等，這份榮耀不是平頭百姓所能承受的，開口道：“婆婆，我做小吧。”
    蘇蓉擺手道：“就按照我說的定了，霍家的氣運駕馭不了正位。”
    駕馭不了正位？
    霍廉聽出其中深意，沒有生氣，反而感到欣喜榮幸，急忙說道：“一切聽從公主安排。”
    蘇蓉擺手，讓他起來，說道：“司天監早就探察到這裏，我夫君陸震曾遭神秘刺客暗殺，這事你知道吧？”
    剛要起身的霍廉又俯身跪下，脊背冒寒氣，言道：“微臣對此事毫不知情。”
    “你最好不知道，”蘇蓉的眼眸中流過冷光，“前陣子皇帝派羽林衛白虎軍統領白玄來過，承認了我夫君被殺跟皇室有關，這筆賬我回皇城時自然會算。你還有何事？”
    霍廉回道：“我跟令公子聊了有關朱雀神王法陣之事，打算把他和白楓升任為鎮魔司統領和副統領，最好的辦法是尋找到朱雀神王的無意識元神，特意來次向公主稟報。”
    蘇蓉想了想，說道：“官職安排是你的事，他們掌管朱雀城鎮魔司權柄的確有利於局勢，至於朱雀神王的無意識元神在哪，你知道嗎？”
    霍廉點頭道：“據說在鎮妖嶺的妖王塔中。”
    “鎮妖嶺，妖王塔……”蘇蓉眯眼思索，點了點頭，說道：“你看著安排吧。”
    霍廉至今不清楚蘇蓉公主背後有什麽神秘元神，她足不出戶就洞察王朝全局，猜測有什麽殺手鐧讓帝王忌憚，不敢對她輕易動手，還這麽客客氣氣。
    他不敢多問，隻能在心裏揣摩，站起身，躬身道：“是。微臣給家父辦了壽宴，就要匆忙回皇城，公主有何話要微臣轉述給帝王陛下。”
    蘇蓉言道：“你最好別說來過這裏，隻當一切不知情，要不然二皇子母子會對你下手。南境這邊，你不需要再過問了。”
    難道公主在南境要下一局大棋？
    霍廉見她拿起書籍，識趣言道：“是，微臣告退。”
    “小英，幫我送送霍閣老。”蘇蓉溫聲說道。
    “嗯。”小英輕聲說道。
    “這麽晚了，就不勞煩了，請留步。”霍廉可不敢在蘇蓉公主這找存在感，畢竟她可是讓帝王都忌憚的人。
    霍廉走出院門後，回身朝草屋躬身，說了聲：“走吧，回廣安城。”
    小英扶著門框，望著兩人的身影從原地消失，化為兩道流光，朝西麵飛掠而去，眨眼間就消失在月色之中。
    回到屋裏。
    小英站在床邊，揪著衣襟，顯得有些拘謹，往日裏和藹可親的婆婆突然變成了連當朝首輔閣老這樣的大人物都要磕頭敬拜，哪裏還能像以前那樣平靜。
    想到婆婆是皇室公主，帝王的女兒，對她還這麽好，心中油然升起自豪來。
    蘇蓉看出她的心情，溫和安慰道：“皇家和村裏的人家沒什麽區別，隻不過是住的地方大點，管的事多點，不用這麽拘謹。陸元的事沒給你說，以後你自然會知曉，不過你放心，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虧待你。即便我死了，也會叮囑陸元好好對待你。”
    小英急忙說道：“婆婆，你肯定能長命百歲，還要抱孫子呢。這些天明顯比以前氣色好了很多，說明你的病症在好轉，等陸元哥找到了根治病的藥，你就可以恢複年輕了。”
    蘇蓉笑了，眼角的魚尾紋，閃爍著歡喜，說道；“好，我就等著抱孫子，天晚了，你洗衣做飯忙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嗯，我給你蓋好被子。”
    小英走上前，把被子給婆婆蓋好，細致的把邊角掖下去，吹了油燈，這才滿懷欣喜的離開東屋，回到西邊臥室，陸元曾住的房間。
    蘇蓉仰躺在床上，夜色沉寂，思緒飄回很多年前，她還年輕時，皇城動亂的時候。
    那一年，大雪。
    血染紅了神武門的雪地，一路延伸到宮殿門口，那是她不堪回憶的夢魘。
    不經意間，眼淚滑落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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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到南境避難，司天監還是尋到了他們，夫君為了保護他們，被派來的刺客殺害。
    皇庭之爭，她理解，能忍。
    可夫君被害，是血仇，是不可磨滅的仇恨，大如山嶽，深如湖海。
    此仇，必報！
    盤龍村方圓數十裏，陡然烏雲四起，遮住皓白月光，濃濃滾動的烏雲中有銀蛇閃動，恨意滔天。
    她的蒼老，無人能治，除非解除恨意煙消雲散。
    方圓百裏隱藏的強者悄然現身，仿佛得到召喚，立於雲端之上。
    咳咳咳……
    蘇蓉輕聲咳嗽幾聲，一個個現身的強者又悄然隱沒，這幾日恢複些氣色的她似乎又蒼老了幾分。
    霍廉和高震正飛躍盤龍村西北向的燕歸山頂，突然天象巨變，不禁心中一驚，猛的回頭望向盤龍村，那是無形磅礴的氣息彌漫來的方向。
    烏雲如山湧起，又很快消散，月光透過稀薄的雲翳照射下來，在群山之中形成斑駁的光影。
    遠看盤龍村，才留意到這片地勢的風水布局。
    山巒起伏相連，如大鼇的脊背和四肢，鼇頭伸向遼闊的大河，盤龍村正在鼇頭之下，可謂是難得一見的風水布局。
    而村西頭的陸家，正在極佳風水點上。
    大鼇吸水，家出權貴，後人必定獨占鼇頭。
    一連遭到神秘強者和蘇蓉公主奚落的內閣首輔對這裏更加心生敬畏，問邊上的高震：“你覺得，能引起如此天象巨變的人是何境界？”
    高震沉思片刻，回道：“這是以燃燒壽元激發元神之力的秘術，洞察天機，調動五行之力，號令神魔，老奴不敢妄加揣測。”
    好一個不敢妄加猜測……
    單單一個洞察天機，就足以顯出蘇蓉公主的智慧，調動五行之力，號令神魔歸附，讓各路神王都要敬畏三分的人，強大到什麽程度？
    怪不得帝王陛下都要敬蘇蓉公主三分。
    可燃燒壽元的秘法長久不了，當壽元燃盡時，又當如何？
    司天監、鎮魔司和朝廷裏的一些神秘強者不敢公然出手，是用一個‘拖’字訣，拖到蘇蓉公主壽元耗盡，去世後危機便解除了。
    可蘇蓉公主性情柔中帶剛，人家逃到這裏隱姓埋名生活了，還要趕盡殺絕，致使引出更大的仇恨。
    何必呢？
    唉！
    霍廉暗暗歎氣，言道；“走吧，回廣安城，隻當沒有來過這裏，也沒發生過今日之事。”
    “老奴明白。”高震回道。
    兩人化為流光，掠過山巒，消失在高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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