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門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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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寒門劍骨
青石鎮坐落在天衍皇朝的極西邊陲,背靠連綿的禿山,麵朝一望無際的荒原。這裏的風總是帶著沙礫,刮在臉上像鈍刀子割肉。鎮子不大,三百來戶人家,房屋多是青灰色石塊壘成,低矮而頑固地趴在黃土坡上,仿佛一群垂暮的獸,在風沙中艱難喘息。
鎮東頭最破敗的那間石屋,屋簷塌了半邊,用枯草和碎瓦勉強遮掩著。這便是財有武的家——如果那還能被稱為家的話。
晨光還未完全撕開夜幕,一個瘦小的身影已經從屋裏鑽了出來。財有武今年剛滿十歲,個子卻比同齡孩子矮上半頭,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裳,袖口和褲腳都短了一截,露出凍得發紅的手腕和腳踝。他搓了搓手,嗬出一口白氣,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背上那個比他身子還大的竹筐,財有武踏上了每日固定的路線。先從自家門口開始,沿著青石鎮唯一的街道慢慢走,眼睛像鷹一樣掃視著地麵。一塊半腐的木板、幾根生鏽的鐵釘、破了一半的陶罐……凡是還能用的、能賣的東西,都會被他小心翼翼地撿起來,在衣角擦去汙漬,然後放進竹筐。
“喲,小破爛王又開工了?”街邊早點攤的王大娘正在生火,看見財有武,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財有武抬起頭,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點了點頭。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的亮,像深秋的潭水。
“過來,”王大娘招招手,從蒸籠裏拿出一個還溫熱的窩頭,“還沒吃早飯吧?”
財有武走過去,接過窩頭,深深鞠了一躬:“謝謝王嬸。”
“快吃吧,”王大娘歎了口氣,“你這孩子,命真夠硬的。你爹娘要是還在……”
話沒說完,她自己止住了。財有武的父母是在四年前那場瘟疫裏沒的,鎮上死了近百人,財家夫婦也沒逃過。那時財有武才六歲,守了三天三夜的靈,一滴眼淚都沒掉。鎮上人都說這孩子心硬,後來見他獨自一人活了下來,靠撿破爛換口吃的,又改口說“命硬”。
財有武小口小口啃著窩頭,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細。他確實命硬——至少到現在還沒餓死、凍死,或者被人打死。
竹筐漸漸滿了。財有武轉了方向,往鎮西頭的廢料場走去。那裏是青石鎮的垃圾堆積處,也是他的“寶庫”。運氣好的時候,能在那裏撿到些完整的器物,甚至偶爾會有路過的商隊丟棄的破損貨物。
今天運氣似乎不錯。財有武在廢料堆裏翻找時,手指觸到了一塊冰涼堅硬的東西。他扒開腐爛的菜葉和碎瓦,看見了一截生鏽的劍身。
劍隻剩半尺來長,劍柄早已朽爛,劍身布滿紅褐色的鐵鏽,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輪廓。財有武將它拿在手裏,莫名感到一絲熟悉的溫熱。不是真的溫度,而是一種……感覺。仿佛這截廢鐵在很久以前,曾飲過血、劈過風、斬過什麽東西。
他盯著劍看了許久,最後還是把它放進了竹筐。廢鐵也能換半個銅板。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身後傳來了馬蹄聲和粗野的笑聲。
財有武身體一僵,但沒有立刻回頭。他加快手上的動作,將最後幾件能用的東西塞進竹筐,然後背起來,低著頭往廢料場外走。
“站住!”
一聲暴喝傳來。三匹馬攔在了廢料場出口,馬上坐著三個彪形大漢。為首的那人三十來歲,滿臉橫肉,左臉頰一道刀疤從眼角延伸到嘴角,讓他本就凶惡的麵相更添幾分猙獰。這是青石鎮的惡霸劉三刀,據說年輕時在邊軍待過,殺過人,退役後回到家鄉,憑著狠勁和一把金背大環刀,成了鎮上無人敢惹的地頭蛇。
財有武停下腳步,抬起頭:“劉爺。”
劉三刀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財有武,咧嘴笑了,露出滿口黃牙:“小崽子,今天撿到什麽好東西了?拿出來讓爺瞧瞧。”
“都是些破爛。”財有武平靜地說。
“破爛?”劉三刀身旁的一個手下翻身下馬,一把奪過財有武的竹筐,嘩啦一聲倒在地上。窩頭滾進泥裏,那截斷劍也掉了出來。
手下撿起斷劍,掂了掂:“大哥,就這玩意兒。”
劉三刀眯起眼睛:“小子,知道這是哪兒嗎?”
“廢料場。”
“廢料場是老子的地盤!”劉三刀突然提高音量,“在老子的地盤上撿東西,問過老子沒有?”
財有武不說話。這不是第一次了。劉三刀一夥時常在鎮上遊蕩,專挑軟柿子捏。孤苦無依的財有武,自然成了他們最喜歡的玩具之一。
“不說話?”劉三刀冷笑,“行,規矩你懂。要麽把今天撿的東西都留下,要麽……”
他頓了頓,朝手下使了個眼色。
兩個手下獰笑著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財有武的胳膊。財有武沒有掙紮——掙紮隻會換來更狠的毆打,他早就明白了。
劉三刀慢悠悠地下馬,走到財有武麵前,拍了拍他的臉:“要麽,你就給爺跪一個。跪下了,磕三個響頭,說‘劉爺我錯了’,今天這事就算了。”
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打在臉上生疼。廢料場周圍漸漸聚攏了一些鎮民,但沒人敢上前,隻是遠遠看著,眼神裏有同情,有麻木,也有幸災樂禍。
財有武看著劉三刀。他的眼睛依然很亮,亮得讓劉三刀忽然有些煩躁。
“看什麽看?”劉三刀一巴掌扇在財有武臉上。
清脆的響聲。財有武的臉頰迅速紅腫起來,但他連頭都沒偏一下,還是那樣看著劉三刀。
“跪下!”劉三刀吼道。
財有武不動。
兩個手下用力往下按,但十歲孩子的脊梁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們按了好幾下,財有武的雙腿卻像釘在地上一樣。
劉三刀惱羞成怒,抬腿一腳踹在財有武肚子上。
財有武悶哼一聲,身體彎了下去,但膝蓋還是沒有觸地。他咬著牙,嘴唇滲出血絲,眼神卻越發清明。那眼神裏沒有仇恨,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堅持。
“媽的,還是個硬骨頭。”劉三刀啐了一口,從手下那裏接過那截斷劍,“喜歡撿破爛是吧?老子讓你撿!”
他舉起斷劍,狠狠砸在財有武背上。
一下,兩下,三下。
破舊的棉襖被砸裂,露出下麵瘦骨嶙峋的脊背。青紫色的淤痕迅速浮現,但財有武始終一聲不吭。
圍觀的鎮民中有人別過頭去。王大娘捂住了嘴,眼睛紅了。
“跪不跪?”劉三刀喘著粗氣問道。
財有武慢慢抬起頭。他的嘴角流著血,但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很淡,卻刺痛了劉三刀的眼睛。
“我爹說過,”財有武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廢料場裏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財家人的膝蓋,隻跪天地父母,不跪畜生。”
劉三刀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轉身從馬背上抽出那把金背大環刀。刀身在晨光中泛著冷厲的光。
“劉爺,使不得!”王大娘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他還是個孩子!”
劉三刀根本不理會,舉刀指向財有武:“小雜種,今天老子就廢了你兩條腿,看你還硬不硬!”
刀鋒揚起。
就在這一刹那,財有武忽然感覺到懷裏有什麽東西在發燙。是那本他一直貼身藏著的破舊冊子——爹娘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本殘缺不全的《玄陽劍訣》。
燙得像是烙鐵。
與此同時,他背上的劇痛仿佛也發生了某種變化。不再是單純的疼痛,而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刺,在紮,在沿著某種既定的路線遊走。那些淤痕的位置,恰好連接成一條奇特的脈絡。
財有武不知道這是什麽,但他本能地繃緊了身體。
劉三刀的刀已經劈了下來。
“住手!”
一聲厲喝從人群外傳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劉三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
一個穿著灰色長袍的老者分開人群走了進來。老者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眼睛尤其特別——瞳孔深處仿佛有金光流轉。他走路的姿態很穩,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不疾不徐,卻轉眼就到了場中。
劉三刀皺了皺眉:“老頭,少管閑事。”
老者沒看他,目光落在財有武身上,停留了許久。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又緩緩舒展,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
“這孩子,”老者緩緩開口,“我要帶走。”
劉三刀氣笑了:“你算哪根蔥?這崽子得罪了老子,今天不死也得殘廢!”
老者終於瞥了劉三刀一眼。隻是一眼,劉三刀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握刀的手竟然有些發抖。
“你,”老者淡淡道,“也配?”
話音落下的瞬間,沒人看清老者做了什麽。劉三刀隻覺手腕一麻,金背大環刀脫手飛出,哐當一聲插在三丈外的地上,刀身沒入土中半截。
全場死寂。
劉三刀的臉色變了又變。他再蠢也知道,眼前這老頭絕不是普通人。能在邊陲小鎮混這麽多年,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識時務。
“前……前輩……”劉三刀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晚輩有眼不識泰山,這孩子您盡管帶走,盡管帶走。”
老者不再理他,走到財有武麵前,伸手輕輕按在他的背上。
一股溫和的暖流湧入身體,財有武背上的劇痛迅速緩解。他抬起頭,看著老者,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困惑。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老者問。
“財有武。”
“財有武……”老者喃喃重複了一遍,點點頭,“好名字。你可願跟我走?”
“去哪?”
“去一個能讓你不再受欺負的地方。”
財有武沉默了片刻,搖搖頭:“謝謝老先生好意。但這裏是青石鎮,是我的家。”
老者有些意外:“即使他們這樣對你?”
財有武看向周圍。鎮民們躲避著他的目光,劉三刀一夥低著頭不敢作聲,隻有王大娘紅著眼睛看著他。
“他們不全是壞人。”財有武說,“這裏再不好,也是我爹娘埋骨的地方。”
老者眼中掠過一絲讚賞。他蹲下身,平視著財有武:“那你可想過,為什麽總是你受欺負?”
財有武沒說話。
“因為弱。”老者輕聲說,“這世道就是這樣,弱肉強食。你想保護你想保護的,就得有力量。”
“您能給我力量?”
“我不能,”老者笑了,“力量得你自己去拿。但我可以教你如何去拿。”
財有武看著老者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憐憫,沒有施舍,隻有一種平靜的期待。
“我有什麽值得您教的?”財有武問,“我連靈根都沒有。”
去年鎮上來過一個遊方道士,說是能測孩童資質,每人收十個銅板。財有武攢了三個月的錢,也去測了。結果是“無靈根”,這輩子與修真無緣。道士退還了他五個銅板,說:“孩子,認命吧,好好過日子。”
老者搖搖頭:“靈根並非唯一的路。你身上有更特別的東西。”
他伸出手指,輕輕點在財有武眉心。
刹那間,財有武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不再是廢料場,而是一片赤紅色的世界。天地間懸著一柄巨大的劍,劍身赤紅如血,劍柄處盤踞著一條猙獰的龍。劍在震顫,發出低沉悠長的嗡鳴,那聲音仿佛穿越了無盡歲月,帶著蒼涼與孤傲。
而在劍的中央,隱約可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盤膝而坐。
“看見了嗎?”老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就是你。”
幻象消失了。財有武發現自己還站在原地,背上的傷已經不疼了,但眉心處卻殘留著一絲灼熱。
“那是……什麽?”他喃喃問道。
“劍胎。”老者站起身,“萬中無一的劍道天賦。隻是還未覺醒,就被凡塵汙濁掩埋了。”
他轉過身,看向西方天際:“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後,若你改變主意,來鎮西十裏外的破廟找我。”
說完,老者邁步離去。他的步子看起來不快,但幾步之後,身影就消失在街道盡頭。
劉三刀這才敢抬頭,惡狠狠地瞪了財有武一眼,但終究沒敢再說什麽,帶著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王大娘走過來,想拉財有武去她攤上擦藥,財有武搖搖頭:“謝謝王嬸,我沒事。”
他蹲下身,把散落的東西一件件撿回竹筐。那截斷劍也在其中,劍身上的鏽跡似乎淡了一些。
回到那間破敗的石屋,財有武關上門,坐在冰涼的土地上,許久沒有動。
暮色四合時,他才從懷裏掏出那本《玄陽劍訣》。冊子很薄,隻有十幾頁,而且殘缺不全。封皮早已磨損,隻能勉強辨認出“玄陽”二字。裏麵的字跡潦草,配有簡單的人形圖案,擺著各種奇怪的姿勢。
爹在世時曾說過,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但好幾代人都沒練出什麽名堂,就當個念想留著。財有武識字不多,還是爹娘在世時教的,勉強能看懂冊子上的內容。
“玄陽者,取天地初開之純陽也。劍走龍蛇,氣貫長虹……”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手指不自覺地按照圖案比劃。那些姿勢很別扭,有些甚至違背常理,但財有武做得很認真。
當擺出第三個姿勢時,他忽然感到小腹處升起一股暖流。很微弱,像風中的燭火,但確實存在。
財有武愣住了。
他想起白天老者說的話:“劍胎……萬中無一的劍道天賦……”
難道這本破冊子,真的有什麽玄機?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練。暖流隨著他的動作在體內緩慢遊走,所過之處,白天的傷痛竟奇跡般地減輕了。
不知不覺,月上中天。
財有武渾身被汗水濕透,卻感覺前所未有的舒暢。那種暖流在體內循環的感覺,讓他想起了娘還在時,冬天擠在炕上取暖的滋味。
他收起冊子,躺在那張用木板和幹草鋪成的“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腦海中反複浮現白天的一幕幕:劉三刀的獰笑、老者的目光、還有那赤紅巨劍的幻象。
“力量……”財有武喃喃自語。
他翻了個身,手碰到枕邊的一個硬物。是那截斷劍。
財有武把它拿在手裏,借著從破窗欞透進來的月光仔細端詳。劍身上的鏽跡確實變淡了,甚至能隱約看到一些模糊的紋路。他用手指摩挲著那些紋路,忽然感到指尖一陣刺痛。
低頭一看,手指被劍鋒劃破了一道小口,鮮血滲了出來,滴在劍身上。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血液沒有滑落,而是被劍身吸收了。鏽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露出了下麵暗紅色的金屬光澤。劍身微微震動,發出低不可聞的嗡鳴。
財有武目瞪口呆。
就在這時,一股龐大的信息流湧入腦海。不是文字,不是圖像,而是一種“感覺”——鋒利、熾熱、不屈、傲然。仿佛這截斷劍在訴說著它曾經的輝煌,以及隕落的不甘。
嗡鳴聲越來越響。財有武感到頭痛欲裂,眼前再次浮現赤紅巨劍的幻象。但這次更清晰了,他甚至能看清劍身上每一道紋路,能感受到劍中蘊含的那股毀天滅地的意誌。
“赤……霄……”
兩個字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心中。財有武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他知道,這就是這柄劍的名字。
幻象持續了大約一盞茶時間,然後漸漸消散。斷劍恢複了平靜,隻是鏽跡已經完全消失,露出本體——暗紅色,不知是什麽材質,觸手冰涼,卻又有一種內斂的溫熱。
財有武握著劍,忽然明白了什麽。
他站起身,擺出《玄陽劍訣》上的起手式。這一次,暖流出現得比之前快得多,也強得多。它從丹田升起,沿著某種特定的路線流遍全身,最後匯聚到握著劍的右手。
財有武福至心靈,朝著虛空輕輕一揮。
沒有聲音,沒有光芒,但他清晰地感覺到,劍鋒劃過的地方,空氣被切開了。雖然隻是一瞬間的縫隙,但確實存在。
他真的有天賦。
這個認知讓財有武的心髒狂跳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冊子上的動作,從生澀到熟練,從勉強到自然。體內的暖流越來越順暢,仿佛一條冬眠已久的蛇,正在緩緩蘇醒。
破曉時分,財有武終於體力不支,癱倒在地。但他臉上卻露出了這些年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他沒有立刻去找那位老者。不是不信任,而是想先靠自己弄明白一些事。
接下來的兩天,財有武白天依舊撿破爛,晚上則徹夜練劍。他發現自己進步神速,《玄陽劍訣》上殘缺的十二個姿勢,他已經掌握了前八個。體內的暖流也從最初的細絲變成了小溪,在經脈中奔湧不息。
第三天傍晚,財有武背著竹筐從鎮外回來,在街口被劉三刀的手下攔住了。
“小崽子,”那手下獰笑著,“劉爺說了,上次那老頭在,放你一馬。今天老頭走了,咱們該算算賬了。”
財有武平靜地看著他:“劉三刀在哪?”
“喲,還敢直呼劉爺名諱?”手下伸手來抓財有武的衣領,“跟老子走!”
他的手剛伸到一半,財有武動了。
不是後退,不是躲閃,而是向前踏了一步,同時右手在竹筐裏一探,握住了那截斷劍的劍柄。
沒有拔劍,隻是握著。
手下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見財有武的眼睛,那雙原本沉靜的眼睛裏,此刻仿佛有劍光在流轉。
“你……”手下咽了口唾沫。
“帶路。”財有武說。
劉三刀在鎮上的賭坊裏。說是賭坊,其實就是兩間打通的大屋,擺著幾張破桌子。此刻劉三刀正叼著旱煙,翹著二郎腿看人賭錢。
手下領著財有武進來時,賭坊裏瞬間安靜了。所有人都看向門口那個瘦小的身影。
劉三刀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煙:“小子,膽子不小啊,敢自己送上門來。”
財有武把竹筐放在門口,手裏依然握著那截斷劍。劍用破布裹著,隻露出劍柄。
“劉三刀,”財有武第一次直呼其名,“我來跟你做個了斷。”
賭坊裏響起一陣哄笑。
“了斷?就憑你?”劉三刀也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小崽子,你是不是練功練傻了?真以為拿根燒火棍就能當劍使?”
財有武不說話,隻是看著他。
劉三刀笑夠了,臉色漸漸冷下來:“行,你想了斷是吧?老子成全你。”
他站起身,從牆邊拿起那把金背大環刀:“別說老子欺負你。你能接老子三刀,以後在青石鎮,老子繞著你走。”
“不用三刀,”財有武說,“一刀定勝負。”
劉三刀一愣,隨即暴怒:“狂妄!”
他不再廢話,大步上前,舉刀便劈。這一刀用了七分力,刀風呼嘯,勢大力沉,是要把財有武連人帶“劍”劈成兩半的架勢。
賭坊裏的人紛紛後退,生怕濺一身血。
財有武沒有退。
在刀鋒臨頭的刹那,他動了。不是硬接,不是格擋,而是側身、進步、拔劍。
裹劍的破布飄落,暗紅色的斷劍在昏暗的賭坊裏劃出一道赤芒。
沒有金屬碰撞的巨響,隻有一聲輕微的、仿佛布帛撕裂的聲音。
劉三刀保持著劈砍的姿勢,僵在原地。他手中的金背大環刀,從刀尖到刀身,出現了一道筆直的裂縫。然後,上半截刀身緩緩滑落,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斷口光滑如鏡。
賭坊裏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那柄被斬斷的刀,以及財有武手中那截不起眼的斷劍。
劉三刀低頭看著手中的半截刀,又抬頭看看財有武,臉上先是茫然,然後是震驚,最後是恐懼。
“你……”他的聲音在發抖。
財有武收起劍,劍鋒指向地麵:“你輸了。”
說完,他轉身走向門口,背起竹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賭坊。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賭坊裏才炸開了鍋。
“看……看見了嗎?劉爺的刀……”
“那小子真的……”
“劍骨!這就是傳說中的劍骨吧?”
“命硬,真是命硬啊……”
劉三刀癱坐在椅子上,看著地上的半截刀身,渾身冷汗。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聽過的傳說:有些人生來就與劍有緣,即使沒有靈根,也能以劍入道。這種人被稱為“劍骨”,萬中無一。
他居然得罪了一個劍骨。
“劉爺……”手下小心翼翼地湊過來。
劉三刀一巴掌扇過去:“滾!都給老子滾!”
財有武走在回石屋的路上,心情卻異常平靜。斬斷劉三刀的刀,並沒有帶來想象中的快意,反而讓他感到一種淡淡的疲憊。
他知道,從今天起,青石鎮的人看他的眼神會不一樣了。但他更知道,這還遠遠不夠。
回到石屋,他繼續練劍。這一次,他不再局限於《玄陽劍訣》上的姿勢,而是開始嚐試自己的理解。斷劍在手中越來越靈活,體內的暖流也越來越磅礴。
午夜時分,財有武忽然感到眉心一陣劇痛。那股灼熱感又出現了,比前幾次都強烈。他盤膝坐下,閉目內視。
在意識的深處,他再次看到了那柄赤紅巨劍。但這次,劍身上的龍活了。它緩緩遊動,龍睛睜開,看向財有武。
“赤霄……”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吾名赤霄。”
財有武屏住呼吸。
“吾沉睡了……多久了?”聲音似乎在回憶,“千年?萬年?記不清了……”
“你是誰?”財有武在意識中問道。
“吾是劍,也是靈。”聲音說,“上古之戰,吾主隕落,吾身崩碎,隻餘一縷殘靈,寄於碎片之中,等待複蘇之日。”
“為什麽是我?”
“因為你有劍胎。”赤霄說,“劍胎是容器,能溫養劍靈。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性……很像他。”
“像誰?”
“吾主。”赤霄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絲懷念,“他也是個倔強的人,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但他心中有蒼生,劍下有慈悲。”
財有武沉默了。
“孩子,”赤霄的聲音變得溫和,“你想變強嗎?真正的強,不是欺負弱者,而是保護想保護的東西。”
“想。”
“那好,”赤霄說,“從今日起,吾教你劍道。但你要記住:劍是凶器,也是仁器。用劍之人,心中當有尺,衡量善惡,度量生死。”
財有武鄭重地點頭。
赤霄開始傳授真正的劍道。不是招式,不是心法,而是一種“意”。劍意如流水,可柔可剛;劍意如烈火,可焚可暖;劍意如磐石,可守可鎮。
財有武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他的意識沉浸在劍道的海洋裏,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疲憊。
當第一縷晨光照進石屋時,財有武睜開眼。他的眼神變了,不再是孩童的單純,也不是早熟的沉靜,而是一種銳利的內斂,像未出鞘的劍。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渾身骨骼發出劈啪的輕響,仿佛在經曆某種蛻變。
推開門,財有武看見王大娘站在門外,手裏提著一個食盒。
“小武……”王大娘有些局促,“聽說你昨天……那個,沒事吧?”
“沒事。”財有武接過食盒,“謝謝王嬸。”
“謝什麽,”王大娘歎了口氣,“你這孩子,以後有什麽打算?”
財有武看向鎮西方向:“我要離開了。”
“離開?”王大娘一愣,“去哪?”
“去找那位老先生。”財有武說,“他說得對,我得去學真正的本事。”
王大娘眼睛紅了:“也好,也好。青石鎮太小,容不下你這樣的孩子。隻是……路上要小心,外麵不比家裏。”
財有武點點頭。他回屋收拾了東西——其實沒什麽可收拾的,隻有幾件破衣服、那本《玄陽劍訣》、還有那截斷劍。他把斷劍用布仔細裹好,綁在背上。
臨行前,財有武去了鎮外的墳地。那裏有兩座低矮的土墳,沒有墓碑,隻各立了一塊青石。
他在墳前跪下,磕了三個頭。
“爹,娘,”財有武輕聲說,“兒子要走了。等學成本事,再回來看你們。”
風吹過墳頭的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回應。
財有武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青石鎮。這個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給了他苦難,也給了他堅韌。他不會忘記這裏,但也不會被這裏束縛。
背好行囊,他踏上了前往鎮西破廟的路。
走了約莫五裏地,財有武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側方的樹林:“出來吧。”
樹林裏靜了片刻,然後走出三個人——正是劉三刀和他的兩個手下。
財有武神色平靜:“還想報仇?”
劉三刀搖搖頭,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不,我是來……道歉的。”
財有武挑了挑眉。
“那天的事,是我不對。”劉三刀咬了咬牙,“在邊軍待了十年,回來發現爹娘沒了,媳婦跟人跑了,心裏憋著股邪火,就……就拿你撒氣。我不是東西。”
財有武沒說話。
劉三刀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這裏有點碎銀子,你路上用。”
“不用。”
“收下吧,”劉三刀硬塞過來,“就當……就當是賠你那幾天的傷。還有,鎮西十裏外那片林子不太平,最近有狼群出沒,你小心點。”
財有武看著劉三刀,終於接過了錢袋:“謝謝。”
劉三刀鬆了口氣:“那……保重。”
三人轉身離開了。財有武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世上的人,也許並不全是非黑即白。
他繼續上路。又走了三裏,破廟的輪廓出現在視野裏。那是一座廢棄的土地廟,牆體斑駁,屋頂塌了一半。
廟前空地上,灰袍老者正盤膝而坐,麵前擺著一副棋盤,自己跟自己下棋。
聽到腳步聲,老者頭也不抬:“來了?”
“來了。”
“考慮好了?”
“考慮好了。”
老者終於抬起頭,看著財有武,眼中金光流轉:“你身上有變化。”
財有武點頭:“我見到了赤霄。”
老者執棋的手一頓:“赤霄劍靈蘇醒了?”
“隻是初步溝通。”
老者放下棋子,站起身,繞著財有武走了一圈,越看眼睛越亮:“好,好!劍胎未醒,劍靈已鳴。此等資質,千年未見。”
他停下腳步,鄭重地說:“貧道道號玄真,乃雲海宗外門長老。財有武,你可願拜我為師,入雲海宗修行?”
財有武跪下行禮:“弟子願意。”
玄真扶起他:“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玄真的關門弟子。我會傳你雲海宗正統心法,但你的劍道,還需赤霄劍靈指引。記住,劍是雙刃,既能護人,也能傷人。如何把握,全在你心。”
“弟子明白。”
玄真滿意地點頭,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簡:“這是雲海宗基礎心法《雲海訣》,你先研讀。三日後,我們啟程回宗。”
財有武接過玉簡,入手溫潤。他翻開一看,裏麵的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在眼前流轉。
“師父,”財有武忽然問,“雲海宗……是什麽樣的地方?”
玄真望向東方,目光悠遠:“那是一個……強者為尊的世界。有天才,有庸才,有善人,有惡人。你在青石鎮經曆的一切,在那裏隻會更殘酷,也更精彩。”
他頓了頓,看向財有武:“但那裏也有機會。隻要你夠強,就能改變命運,甚至改變更多人的命運。”
財有武握緊了手中的玉簡。他想起爹娘臨終前的話:“小武,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來。”
也想起赤霄劍靈的話:“劍下有慈悲。”
他要變強,強到能保護想保護的人,強到能讓這世道,少一些像他這樣的孩子。
夕陽西下,將師徒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長。青石鎮在身後漸漸模糊,而前方,是一個全新的、充滿未知的世界。
財有武踏上了一條注定不平凡的路。這條路有劍,有財,有武,更有他要守護的仁心。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