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為你好”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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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江城,香樟樹開始落葉。黃褐色的葉片鋪在文學社活動室的窗台上,被午後的陽光曬出淡淡的清香。歐陽燕抱著剛打印好的《邊城》讀後感,站在門口深吸了口氣——這是她熬了三個通宵寫的,裏麵提到的“人性微光與湘西煙火氣”的觀點,連係裏的王教授都誇有新意。
活動室裏已經坐滿了人,陳陽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和攝影協會的人低聲交談,手裏轉著那支銀灰色鋼筆。看到歐陽燕進來,他隻是抬了抬眼皮,沒像往常一樣招手,反而皺了皺眉,像是在嫌棄她來得太晚。
歐陽燕的腳步頓了頓,把那份讀後感攥得更緊了。上周她剛攢夠錢,陪陳陽去定製了西裝,花了兩千三百塊,是她一個半月的家教收入。陳陽試穿西裝時笑得格外開心,說“燕燕你真會挑”,可轉身就忘了她因為湊錢,連續一周每天隻睡三個小時。
“今天我們討論沈從文的《邊城》,有沒有同學想先分享一下見解?”社長敲了敲桌子,目光掃過全場。
歐陽燕猶豫了一秒,還是舉起了手。她想起王教授的鼓勵,想起自己在圖書館裏翻遍沈從文文集的日子,那些關於翠翠、儺送的思考,像潮水一樣湧到嘴邊。
“我來說說吧。”她走到講台前,把讀後感放在桌上,“我覺得《邊城》裏的‘美’,不是刻意營造的田園牧歌,而是藏在細節裏的人性溫度。比如老船夫給翠翠買粽子時,會特意挑帶紅棗的;儺送為了翠翠,放棄了碾坊……這些細碎的善意,才是湘西世界的靈魂。”
她越說越投入,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桌角:“很多人說翠翠的悲劇是時代造成的,但我覺得,是所有人都在用‘為你好’的名義,替她做了選擇。老船夫想幫她選最好的歸宿,順順想給儺送選最匹配的家世,可沒人問過翠翠真正想要什麽……”
話音剛落,活動室裏就響起了掌聲。王教授正好來巡場,站在門口笑著點頭:“歐陽燕這個觀點很有新意,抓住了《邊城》的核心矛盾——以愛為名的束縛。”
歐陽燕的臉瞬間亮了起來,下意識地看向陳陽,想分享這份喜悅。可陳陽卻靠在椅背上,手指漫不經心地敲著桌子,眼神裏帶著一絲不以為然,甚至沒看她一眼。
活動結束後,歐陽燕拿著王教授批注過的讀後感,快步追上陳陽:“你剛才聽到了嗎?王教授誇我的觀點……”
“聽到了。”陳陽打斷她的話,腳步沒停,徑直走向圖書館的方向,“不過你那些話太稚嫩了,也就是在學生堆裏能博個掌聲。真要是在文學論壇上這麽說,行家隻會覺得你沒讀懂沈從文。”
歐陽燕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手裏的讀後感像塊滾燙的石頭。她快步跟上陳陽:“可是王教授說……”
“王教授是礙於身份,給你留麵子。”陳陽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她,眉頭皺得很緊,“燕燕,我不是打擊你。你想想,你才大二,沒多少社會閱曆,那些觀點都是紙上談兵。以後在這種場合,少說多聽,別讓人笑話。”
他伸手拍了拍歐陽燕的肩膀,語氣變得“語重心長”:“我這都是為你好。你是我女朋友,我不能看著你在外麵出醜。”
“為你好”這三個字,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歐陽燕心裏的火苗。她攥著讀後感的手指泛白,指尖的溫度一點點褪去:“可我覺得我的觀點是對的……”
“你懂什麽是真正的文學評論嗎?”陳陽的語氣重了些,“那些評委看的是深度,是閱曆,不是你這種小情小愛的感悟。我下個月要去參加全國攝影大賽,主題就是‘文學與光影’,到時候要和很多文化界的人接觸,你要是總說這些稚嫩的話,別人會覺得我沒眼光。”
他伸手拿過歐陽燕手裏的讀後感,翻了兩頁就扔回給她:“你看王教授的批注,都是‘有新意’‘有潛力’這種模糊的話,根本不是真的認可你。聽我的,以後別在公開場合發表這些見解了,安安靜靜待在我身邊就好。”
歐陽燕站在原地,看著陳陽轉身離開的背影,手裏的讀後感被風吹得翻卷起來。王教授批注的“觀點深刻”四個字,此刻顯得格外刺眼。她想起自己熬通宵改稿的夜晚,想起在圖書館裏翻遍資料的日子,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原來這些在陳陽眼裏,都隻是“稚嫩的笑話”。
回到宿舍,林薇見她情緒低落,連忙問怎麽了。歐陽燕把事情說了一遍,林薇氣得拍了桌子:“他懂個屁!王教授是咱們係最嚴的老師,能說‘有新意’就是極高的評價了!他就是見不得你比他優秀!”
“可是他說,是為我好。”歐陽燕抱著枕頭,聲音有些沙啞,“他說不想讓我出醜。”
“為你好就會否定你的所有努力?”林薇翻了個白眼,拿出一瓶牛奶塞進她手裏,“他就是把你當附屬品!你沒發現嗎?他從來不許你比他耀眼,上次你幫他改的配文拿了獎,他對外隻說是自己想的,提都沒提你一句!”
歐陽燕沒說話,隻是默默喝著牛奶。林薇的話像一根針,戳破了她刻意忽略的真相。可陳陽的“為你好”,又像一層枷鎖,讓她不敢輕易質疑。
那之後,歐陽燕真的很少在公開場合發表見解了。文學社的活動她依舊參加,卻總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別人提問時,她也隻是低頭翻書,不再主動開口。社長幾次想讓她分享觀點,都被她笑著拒絕了。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寫小說上。那是一個關於女記者追尋真相的故事,主角身上有她的影子——執著、堅韌,不願意被別人定義。她寫了整整一個月,修改了五遍,才鼓起勇氣把稿子打印出來,遞給陳陽。
“這是我寫的小說,你幫我看看好不好?”她把稿子放在陳陽麵前,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我想投到校刊試試。”
陳陽正在整理攝影比賽的報名表,聞言隻是漫不經心地拿起稿子,快速翻了幾頁。他翻頁的速度很快,幾乎是掃一眼就翻過去,連主角的名字都沒看清。
“怎麽樣?”歐陽燕的聲音有些發緊,眼睛緊緊盯著陳陽的臉。
陳陽翻到最後一頁,把稿子扔在桌上,皺著眉說:“不行,太淺了。”
“淺?”歐陽燕的心猛地一沉,“哪裏淺了?我改了五遍,還查了很多記者的資料……”
“故事線太簡單,主角的動機也不成立。”陳陽打斷她的話,拿起鋼筆在稿子上畫了個圈,“你看這裏,女記者為了查真相,放棄了升職的機會,這根本不符合現實。還有這裏,她和線人的對話太刻意,像是在念台詞。”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剛定製的西裝外套,語氣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燕燕,不是我打擊你,寫作是需要天賦和閱曆的。你現在的生活圈子就這麽大,寫出來的東西自然沒深度。等你畢業工作幾年,有了生活體驗再寫,會比現在好得多。”
歐陽燕的手指攥住桌布,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可是我喜歡寫作,我覺得我能寫好……”
“我知道你喜歡。”陳陽走過來,揉了揉她的頭發,語氣變得“溫和”,“但喜歡不代表能做好。你的優勢是踏實肯幹,比如幫我整理資料、改配文,這些需要耐心的事,你比誰都做得好。那些需要靈感和天賦的事,交給我就好。”
他拿起桌上的攝影比賽報名表,遞給歐陽燕:“你看,我這次的參賽作品,主題就是‘文學與光影’,到時候拿了獎,我們一起出名。你的功勞,我肯定不會忘。”
“一起出名”這四個字,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歐陽燕一下。她看著陳陽臉上的自信,突然想起自己寫小說時的熱情,那些熬夜改稿的夜晚,那些為了一個情節反複推敲的瞬間,此刻都被陳陽的“沒天賦”“沒深度”否定得一幹二淨。
陳陽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想通了,笑著說:“好了,別不開心了。晚上我請你吃食堂的糖醋排骨,就當給你賠罪。對了,我比賽的展板設計還沒弄好,你今晚幫我弄一下吧,你的審美比我好。”
“好。”歐陽燕的聲音有些沙啞,她默默把桌上的小說稿收起來,放進書包最底層,像是在藏一件見不得人的東西。
那天晚上,歐陽燕幫陳陽設計展板到淩晨兩點。陳陽躺在宿舍的床上,用手機指揮她“這裏顏色再深一點”“那裏字體再大一點”,卻從來沒問過她餓不餓、累不累。等她把設計稿發給陳陽時,手機已經快沒電了,而陳陽隻回複了兩個字:“還行。”
歐陽燕坐在宿舍的書桌前,看著窗外的月光,突然想起自己的小說稿。她從書包裏翻出來,借著台燈的光,一頁一頁地看。那些被陳陽說“沒深度”的文字,此刻卻顯得格外親切——主角在追尋真相的路上,雖然孤獨,卻從未放棄。
“我真的寫得很差嗎?”她對著鏡子,輕聲問自己。鏡子裏的女孩,眼底帶著青黑,臉色蒼白,嘴角的弧度都透著疲憊。這幾個月,她為了陳陽,放棄了自己的文學見解,放棄了休息時間,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價值。
“當然不是。”林薇的聲音從床上傳來,她翻了個身,看著歐陽燕,“你隻是被陳陽的‘為你好’洗腦了。上次我看了你的小說,比校刊上那些文章好多了!你要是不投,我幫你投!”
歐陽燕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她看著手裏的小說稿,突然想起王教授的鼓勵,想起自己寫小說時的熱情。她咬了咬牙,打開電腦,把小說稿重新排版,發給了校刊的投稿郵箱。
發送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心髒怦怦直跳。她沒有告訴陳陽,甚至把郵箱裏的發送記錄都刪了。她像藏起一顆小種子,期待著它能在陳陽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發芽。
做完這一切,她才覺得心裏的壓抑消散了一些。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起《邊城》裏的翠翠,想起自己說過的“以愛為名的束縛”。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正在變成第二個翠翠——被陳陽的“為你好”困住,一步步放棄自己的追求。
“我不能這樣。”她輕聲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是歐陽燕,不是陳陽的附屬品。”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她變成了小說裏的女記者,手裏拿著相機,站在陽光下,對著真相微笑。而陳陽,站在很遠的地方,臉色陰沉,卻再也不能靠近她。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手機裏有陳陽發來的短信:“展板打印出來了,你今天上午去取一下,順便幫我送到攝影協會。對了,我昨天說的那個鏡頭,你再攢攢錢,比賽前一定要買到。”
歐陽燕看著短信,手指懸在回複鍵上,遲遲沒有按下。她轉頭看向書桌,那裏放著她的小說稿,陽光正落在“投稿成功”的提示頁麵上,泛著淡淡的光。
她深吸一口氣,回複了陳陽三個字:“知道了。”然後起身,換上自己最喜歡的淺藍色連衣裙——那是她用自己的獎學金買的,不是陳陽送的。她對著鏡子,給自己畫了個淡妝,嘴角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她不知道校刊會不會發表她的小說,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擺脫陳陽的“為你好”枷鎖。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為了陳陽放棄自己的追求。她的文學夢,她的自我價值,都不該被別人定義。
取展板的時候,攝影協會的人笑著說:“陳陽真有福氣,有你這麽能幹的女朋友。他昨天還跟我們說,這次比賽的配文和展板都是他自己弄的,沒想到都是你幫忙的。”
歐陽燕的腳步頓了頓,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消失。她抱著展板,走出攝影協會的辦公室,陽光正好落在她的臉上,暖得讓她想起第一次在圖書館遇到陳陽的那天。隻是這一次,她的眼神裏沒有了青澀的心動,多了一絲堅定的清醒。
她知道,改變已經開始了。而那篇偷偷投出去的小說,就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即將在她和陳陽的關係裏,激起意想不到的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