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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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5:00|災難爆發後9小時27分】
電瓶車駛入隧道的瞬間,聲音被扭曲了。
不是消失,而是被吞噬、改造,匯入一個更龐大、更深沉的背景噪聲中。那是通風係統永不停歇的嘶吼,是遠處重型機械有節奏的撞擊,是無數管道中流體奔騰的悶響,還有某種恒定的、低頻率的嗡嗡聲,仿佛來自腳下大地的深處。幾種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持續的、壓迫耳膜的轟鳴。
嶽坤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咽動作,以緩解氣壓變化帶來的不適。他乘坐的這輛小型電瓶車,在一條寬度足以讓重型卡車並行的主隧道裏,顯得像玩具一樣渺小。隧道頂部高懸著密集的管線架和照明燈帶,將粗糙的岩壁照得一片慘白。空氣裏彌漫著複雜的氣味:冷卻液微甜的化學味、岩石粉塵的土腥、臭氧的刺鼻,以及隱約的、屬於大量人群聚集的體味與食堂傳來的壓縮食物氣息。
內勤員一言不發,專注於駕駛。電瓶車以平穩的速度向下、向內深入。隧道並非筆直,時有分支,通往更幽深黑暗的所在或閃爍著不同警示燈光的閘口。嶽坤瞥見一個岔路口裏,堆積如山的標準貨箱正在被巨型機械臂搬運;另一個方向,粗壯到驚人的暗色管道沿壁鋪設,表麵凝結著水珠,發出規律的“咚、咚”液流聲。
他的目光被岩壁上一排排微小的、規則排列的反光點吸引。每隔約五十米就有一組,反射著車燈。
“那些是什麽?”他忍不住問。
內勤員瞥了一眼,用平淡的語調回答:“激光測距監測點。監測山體因內部工程壓力和外部的……熱應力形變。”他頓了頓,“自從外麵溫度異常升高,讀數就開始出現持續性的、微米級的漂移。工程部每天要校準三次。”
熱應力。宏觀的溫度上升,正在微觀地擠壓這座作為人類最後屏障的山體。嶽坤感到一陣寒意,與周圍的悶熱形成詭異的對比。
電瓶車終於減速,停在一道厚重的金屬氣閘門前。門旁的標誌簡潔冷酷:“後羿區 能源與聚變研發 絕對淨化準入”。
接下來的程序繁瑣而冰冷。嶽坤被要求進入一個透明隔間,高速氣流從各個方向吹拂,帶走體表和衣物上可能附著的顆粒;走過一道泛著紫光的消毒廊道;再進入另一個隔間,接受手持式輻射檢測儀的全身掃描。最後,他領到了一個臨時身份牌、一套灰色的基礎工裝,以及一個小小的、需要別在領口的空氣監測器。
“你的個人物品,包括數據存儲設備,需要在本區技術安全處進行隔離檢測和接入驗證,預計需要兩小時。”一位穿著密封防護服的技術人員對他說,語氣不容商量,“驗證期間,蘇工要見你。”
蘇工。蘇妍。
【00:35:00|災難爆發後9小時57分】
穿過最後一道氣閘,真正的“後羿區”展現在眼前。
嶽坤的第一感覺是:這裏不像一個科研基地,更像一個正在超負荷運轉的、巨型的、未來主義的工廠核心車間。
空間高闊得令人眩暈,但視線所及卻被無數設施填滿。巨大的環形平台層層嵌套,中間圍著一個深陷下去的圓柱形井狀結構,井口被複雜的桁架和多層作業平台遮擋,看不清底部。粗壯的銀色管道、密集的線纜束、閃著各色指示燈的灰色控製櫃,像藤蔓和肌肉般附著在每一層結構上。數台龍門吊在軌道上緩慢移動,吊臂上懸掛著不知名的重型組件。空氣在這裏更加悶熱,充斥著更強烈的臭氧和金屬味。
人員穿著各色工裝,在平台、走廊、懸梯上快速走動或聚集在設備前爭論。沒有人抬頭多看嶽坤一眼,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任務裏,臉上帶著統一的、被長期壓力和缺乏睡眠雕刻出的疲憊與專注。
他被領到一處位於中層平台的臨時隔間。這裏用隔音板草草圍起,裏麵擠著幾張桌子,堆滿了圖紙、數據板和吃剩的能量棒包裝。一個瘦削的身影背對著門,正俯身在一塊發光的觸控繪圖板上飛快地劃動著,馬尾辮隨著動作輕微晃動。
“蘇工,人到了。”領路的技術員說完便轉身離開。
那身影頓了一下,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將繪圖板上最後一個曲線圖保存,才直起身,轉了過來。
蘇妍看起來比嶽坤預想的更年輕,也更具……攻擊性。她臉色有些蒼白,眼下的陰影濃重,但一雙眼睛卻亮得懾人,像打磨過的燧石。她身上灰色的工裝沾著幾處明顯的油汙和灰漬,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纖細但看起來異常結實的小臂。她上下掃了嶽坤一眼,目光在他嶄新的工裝和仍帶著地麵塵土痕跡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嶽坤博士。”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語速很快,“我是蘇妍,‘後羿’原型機現場技術負責人。陳將軍的指令我收到了。客套省略,時間有限。”
她走到桌邊,拿起一個平板,手指劃了幾下,然後將屏幕轉向嶽坤。上麵是一條劇烈波動的曲線圖。“這是我們三號超導磁體線圈組,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的磁場強度實時監測數據。設計值應該是絕對平穩的直線。看到了嗎?這個,周期大約十秒,振幅約萬分之三的波動。”
嶽坤湊近看去。那波動非常規律,像一條平滑曲線上的細微呼吸。
“我們排查了所有內部因素:電源紋波、冷卻液湍流、機械振動、材料應力釋放……甚至檢查了最近三個月施工記錄,看是不是哪次爆破作業留下了隱患。”蘇妍盯著他,目光如錐,“都不是。這波動就像憑空出現,而且隻在這組線圈上最明顯。它導致我們約束場的邊界模擬出現周期性畸變,誤差已經逼近安全閾值。如果不能消除或補償,原型機第一次集成點火測試就無法進行。”
她將平板放在桌上,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前傾,形成一個壓迫的姿態:“陳將軍說,你從天上帶回了‘鑰匙’。說這波動可能和太陽發生的事情有關。那麽,嶽博士,請你告訴我——怎麽有關?”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石頭砸出來:“我的裝置在地下三千米。你的太陽在一億五千萬公裏外。中間隔著整個混亂的大氣層和地殼。你的‘鑰匙’,具體要插進我們這把鎖的哪個鎖孔?怎麽轉?轉多少度?我需要能寫進控製代碼的算法,不是天體物理猜想。”
嶽坤感到了壓力,但也有一絲興奮。問題如此具體,好過漫無目的。他想了想,謹慎回答:“我需要看到更長時間序列的數據,包括波動出現的確切時間點。還有,基地是否監測地殼微振動、局部地磁場變化?”
“都有。”蘇妍直起身,從一堆文件中精準地抽出兩個數據存儲塊扔過來,“這裏是過去七天該線圈的所有原始監測數據,時間戳精確到微秒。這邊是同一時段,基地寬頻帶地震儀和三分量地磁儀的後台記錄。你可以現在看。”
她指了指隔間角落裏一張空著的、堆滿雜物的桌子:“那是你的臨時位置。旁邊那個移動艙是你的臨時宿舍兼分析室。裏麵有基礎終端,可以接入內部安全網絡,訪問經過脫敏的工程數據庫。”她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一個簡陋的電子表,“現在是零點四十分。我給你到基地‘黎明’(六點)的時間。要麽找到可信的關聯,給我一個可以驗證的物理模型或補償思路;要麽——”
她抬起眼簾,那雙燧石般的眼睛直視嶽坤:“——明天早上告訴我,你的數據對我們解決這個具體問題沒有幫助。然後,我會申請將你調往其他更需要的崗位,比如生態區的光照模擬計算。我很忙,沒時間陪理論家玩猜謎遊戲。”
說完,她不再看嶽坤,轉身重新俯到繪圖板上,仿佛他已經不存在。
嶽坤在原地站了幾秒,拿起那兩個數據存儲塊,走向那個角落。桌子很亂,他默默清理出一塊空間,啟動了那台看起來有些老舊的終端。將數據存儲塊接入,龐大的數據流開始加載。
他深吸了一口渾濁而灼熱的空氣,開始工作。
【03:20:00|災難爆發後12小時42分】
時間在寂靜和密集的思維中流逝。隔間外,龐大的工程區依舊喧囂,但那些聲音仿佛被一層玻璃隔絕。嶽坤的世界裏,隻剩下屏幕上滾動的數字、跳動的波形和複雜的頻譜分析圖。
他首先確認了蘇妍的說法:波動大約在災難爆發後一小時左右開始出現,極其穩定。他將線圈數據與地震儀數據在時間軸上對齊。寬頻帶地震儀記錄了大量雜波——遠處的坍塌、內部的機械振動、人員的活動。他嚐試用各種濾波算法去剝離,尋找可能與0.1Hz(周期10秒)波動相關的信號。
起初一無所獲。那些地動信號要麽太強,頻率不對;要麽太弱,淹沒在噪聲裏。
疲憊和挫敗感開始湧現。眼球幹澀,肩頸僵硬。他站起來,在狹小的空間裏踱步,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隔板。外麵,巨大的工程結構在燈光下投出猙獰的陰影。他想起進來時岩壁上的激光監測點,想起內勤員的話:“熱應力形變……微米級的漂移。”
形變……漂移……是連續的?還是像這波動一樣,有節律?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
他猛地坐回終端前,沒有再去糾纏明顯的地震事件,而是調出了地震儀記錄的最原始、最低頻的連續背景數據——那通常被地球物理學家視為包含地殼潮汐、遙遠海浪等信息的“噪聲”段。
他設定了一個極其狹窄的帶通濾波器,中心頻率0.1Hz,寬度僅0.01Hz。然後,將災難爆發後至今的這段背景數據放了進去。
屏幕上,經過濾波的波形,起初雜亂無章。但隨著時間推移,大約在波動出現後不久,一條極其微弱、但穩定到令人心悸的正弦曲線,緩緩從噪聲中浮現出來!
頻率:0.0998Hz。周期:約10.02秒。
與線圈波動頻率幾乎完全一致!振幅極小,若非特意尋找,絕對會被忽略。但它存在,持續存在,像大地在以一種人類幾乎無法察覺的方式,做著緩慢而規則的“呼吸”!
嶽坤感到心髒狂跳起來。他立刻調出自己從太空帶回的數據,找到太陽磁重聯事件後期,磁場能量衰減階段的詳細頻譜分析。在無數複雜的頻率成分中,他鎖定了一段——那是重聯引發的磁流體波在日冕中傳播、耗散時,產生的次級振蕩頻率之一。
其能量峰值之一,恰好也集中在……0.1Hz附近!
三個波形圖被他並列在屏幕中央。
1. 太陽磁場衰減振蕩頻譜(0.1Hz峰值)。
2. 秦嶺基地地下,0.1Hz的持續性微地脈動。
3. “後羿”三號線圈,0.1Hz的磁場強度波動。
一條模糊卻激動人心的鏈條,在腦海中炸響:太陽的劇烈活動,以一種特定的頻率擾動地球的磁層和上層大氣;這種擾動可能通過某種尚未完全明確的耦合機製(可能是大氣壓力波動對地殼的微小加載,或電磁感應引發的地殼內微弱電流的熱效應),激發了地殼岩石極低頻的共振;而這種岩石的微觀“呼吸”,通過基地深達數千米的樁基和岩體,傳遞到了對所處物理環境極端敏感的超導磁體係統,被其精密地“感知”並“複現”了出來!
這不是工程故障。這是地球這個巨大係統,在太陽的“重擊”下,產生的一種極其細微、卻能被最尖端儀器捕捉到的“生理反應”!他們的裝置,太過精密,以至於聽到了地球的“心跳”!
就在這時,隔間的門被輕輕推開。蘇妍端著一個杯子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更深的疲憊。她大概想看看嶽坤是否已經放棄。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嶽坤的屏幕上。
她整個人僵在了門口。
【05:50:00|災難爆發後15小時12分】
分析艙(兼臨時宿舍)內,兩個散發著汗味和疲憊氣息的人,擠在小小的屏幕前,已經激烈討論了近兩個小時。桌麵上散落著寫滿算式的草稿紙和空掉的能量棒包裝。
“所以,你認為是應力波傳遞?通過岩體?”蘇妍手指點著屏幕上地震儀的波形,眉頭緊鎖,“但振幅太小了,理論上不足以引起線圈量子態的足夠擾動……”
“除非存在某種共振放大。”嶽坤聲音沙啞,但眼睛發亮,“線圈的支撐結構、冷卻管道、甚至是超導材料本身的某種模態,恰好與這個0.1Hz的輸入耦合。就像一座橋,遇到特定頻率的風會劇烈搖擺。我們需要找出這個傳遞路徑上的‘共振點’。”
“然後在控製係統裏,提前加入一個反向的、同等頻率和幅度的補償磁場,去抵消它。”蘇妍接上,思維飛快,“但這需要極其精準的模型,要能預測這個外部‘心跳’的振幅是否會變化……”
“太陽活動在持續,這個驅動源就在變化。”嶽坤調出太陽數據,“看,這個0.1Hz頻段的能量,在過去十二小時裏有緩慢衰減的趨勢。如果我的推演正確,那麽地麵的‘心跳’和你們線圈的波動,也應該有對應的衰減趨勢。我們需要驗證這個。”
蘇妍立刻調出線圈波動的最新實時數據。將最近幾小時的波動振幅提取出來,做一個簡單的趨勢擬合。
一條微微向下的曲線出現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和一絲興奮。預測被初步證實!
“我需要最高權限,實時接入太陽監測數據流,以及我們所有地質、地磁監測數據。”蘇妍語速極快,“你繼續深化這個耦合模型,我要用它去改造我們的主動場補償子係統。這需要修改大約七萬行控製代碼,但……有希望。”
窗外,基地的人造“黎明”係統開始啟動。高處的模擬天幕緩緩亮起柔和的、仿晨曦的光線,並伴有極其微弱的、模擬清晨鳥鳴和環境音的聲效。盡管身處地下,一種新的一天開始的儀式感,仍然被艱難地維係著。
“該去主控室了。”蘇妍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早班人員要就位,我們需要在會上通報這個發現,申請計算資源和代碼修改權限。”
嶽坤跟著她走出分析艙,再次踏入那宏大嘈雜的工程空間。在前往核心控製室的路上,他們需要穿過一片相對開闊的、被稱為“中庭”的連接區域。
在那裏,嶽坤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方舟”裏的“乘客”。
數以千計的人,正在晨光(哪怕是模擬的)中活動。穿著不同顏色工裝的人們排著隊,在幾個分配點前安靜地領取每日配給——水、基礎食物、維生素片。一些顯然是家屬的人,其中有不少孩子,沉默地站在一旁,或幫助維持秩序。換班的工程師和技術員們,臉上帶著交班後的麻木或接班的凝重,匆匆走過。巨大的顯示屏上滾動著基地公告、任務進度、各區域環境參數。
沒有人喧嘩,甚至很少有人交談。一種沉重的、壓抑的,卻又異常堅韌的秩序籠罩著一切。空氣裏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食物加熱後的味道。孩子們的眼睛裏,少了天真,多了早熟的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這就是文明在洞中延續的樣子。不是史詩般的激昂,而是日複一日的、枯燥的、對資源和秩序的精密管理,以及深藏在沉默下的巨大張力。
嶽坤感到呼吸有些困難。這比任何廢墟景象都更直擊心靈。
蘇妍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滯澀,沒有回頭,隻是低聲說:“每天醒來,看到這些人還在,還能領到配給,還能走向各自的崗位,我就知道,我們手裏的這個‘鍋爐’,絕對不能熄火。”
他們穿過中庭,走進“後羿”主控室的氣閘。
控製室呈環形,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立體的全息投影,實時顯示著下方深井中那個龐大仿星器裝置的簡化模型,以及錯綜複雜的磁場線模擬。此刻,代表磁場的藍色線條,在特定區域呈現出細微的、周期性的扭曲波動,正是那0.1Hz的“心跳”在視覺上的呈現。周圍一圈是數十個控製台,坐滿了神情專注的操作員和工程師。
蘇妍帶著嶽坤走到中央控製台前。幾位早班負責人已經就位,看向她和嶽坤,目光中帶著疑問。
蘇妍打開麥克風,她的聲音透過控製係統,清晰而冷靜地傳遍主控室:
“各位,這是嶽坤博士,剛從領航者號空間站抵達。我們剛剛確認,三號線圈的異常波動,並非內部故障。”
她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場,然後指向全息投影中那微微波動的磁場線。
“那是地球本身,在太陽的衝擊下,發出的‘心跳’。而我們的機器,聽到了。”
她側過頭,對站在身旁、仍帶著地麵風塵與太空記憶的嶽坤說:
“歡迎來到諾亞方舟的鍋爐房,嶽博士。現在,告訴我們,該怎麽給這個聽得太清楚的‘鍋爐’,設計一副降噪耳塞。”
全息投影的光,映在嶽坤的臉上。腳下,是沉睡的聚變巨獸;周圍,是等待答案的眼睛;數據在流淌,地球在“心跳”,文明的重量,沉甸甸地壓上了他的肩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