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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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控室的穹頂燈光模擬出晨曦的微藍。空氣循環係統發出低沉的嗡鳴,將昨夜殘留的緊張一絲絲抽走。嶽坤站在中央控製台前,眼前三塊屏幕上流動著最新迭代的補償算法模型——一組優雅的數學舞蹈,正在與地球那0.1Hz的“心跳”搏鬥。
“開始注入補償場。”蘇妍的聲音平靜,手指在觸控板上滑動。
嗡——
“後羿”磁約束陣列的次級線圈群同時啟動。監測屏幕上,原本被“心跳”拉扯得如同癲癇患者的磁場波形,突然被一雙無形的手扶穩了。鋸齒狀的幹擾峰被削平,基線回歸穩定。主約束場的模擬完整性指數從67%躍升至94%。
控製室裏響起一陣克製的喘息聲。幾名熬夜的工程師互相看了一眼,沒人歡呼,隻是肩膀微微放鬆了些。在這座地下一千兩百米的堡壘裏,任何微小的勝利都值得沉默的珍視。
“補償場功率維持在當前水平。”蘇妍轉向嶽坤,眼中有血絲,也有光,“你的算法……它真的起作用了。”
嶽坤點點頭,胃部卻傳來一陣空洞的絞痛。他已經近三十個小時沒有進食。勝利的實感像隔著毛玻璃——他能理解它的意義,卻無法真切感受喜悅。腦海中反複閃回的是空間站舷窗外那輪破碎的太陽,以及更早之前,女兒小雨用黏土捏出的那個歪歪扭扭的黃色圓球。
“天穹三號呼叫秦嶺。”通訊器裏傳來陳銘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釋然,“我們監測到‘後羿’磁異常波動下降了82%。嶽坤,你們做到了。”
“隻是暫時壓製。”嶽坤對著麥克風說,聲音沙啞,“心跳的振幅還在緩慢增加。當前算法最多維持兩周的有效窗口。兩周後需要升級模型,或者……”他停頓了一下,“或者我們得找到幹擾源本身的確切物理機製,而不是僅僅對抗它的表象。”
“給你兩周時間,已經是奇跡。”陳銘的聲音裏有了溫度,“基地已授予你三級研究權限。嶽坤,你現在正式是‘後羿’工程的特聘顧問了。先去休息,然後……解決你自己的問題。”
“我的問題”四個字在耳機裏輕輕落下,嶽坤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權限。
個人分配艙隻有六平方米,一張床,一張嵌壁桌,一個微型衛生單元。嶽坤將那個裝著破碎黏土太陽的密封袋放在枕邊,然後坐到終端前。屏幕亮起,身份識別通過——新授予的三級權限讓界麵多了幾個此前灰色的模塊。
他的手指在“人員查詢”上懸停了五秒,然後點下。
檢索:林梅。關聯單位:東海第三區。
旋轉的加載圖標持續了整整一分鍾。最終彈出一個窗口:
【查詢結果】
? 姓名:林梅
? 最後登記單位:東海第三區地質穩定監測中心(災難前)
? 當前狀態:未接入基地實時人員數據庫
? 關聯避難所:東海第三區(狀態:運行中 自動化信標確認)
? 備注:大型深層避難所(設計容量12萬人),災難後第3小時啟動完全封閉協議。外部通訊模式:僅接收。
冰冷的數據行。沒有生命跡象確認,沒有傷亡列表,隻有一個“運行中”的自動化信標——那可能隻是避難所核動力電源仍在工作的證明。嶽坤感到喉嚨發緊。他又輸入:嶽小雨,未成年人隨行關聯查詢。
同樣的結果,隻是多了一行“關聯監護人:林梅”。
他靠在椅背上,艙室的白色燈光刺眼。運行中。僅接收。這些詞匯構建出一個沉默的堡壘,他的妻子和女兒就在那厚重的岩層和合金門之後,可能活著,可能……他強迫自己停止這個念頭。如果信標還在發出“運行中”的信號,就說明主體結構完好,維生係統至少還在基礎運作。
門禁傳來輕響。蘇妍站在門口,手裏拿著兩個營養膏管。“猜你沒去領早餐。”她遞過一支,“蜂蜜味,不算難吃。”
嶽坤接過,機械地擰開蓋子擠壓。黏稠的甜味在口腔裏化開,胃的絞痛稍微緩解。
“你在查第三區。”蘇妍不是詢問,而是陳述。她靠在門框上,也吃著自己那份,“所有大型避難所都是‘深海模式’——隻接收外部指令和廣播,不主動發送任何信號。為了節省能源,也為了降低被……‘某些東西’探測到的風險。”
“‘某些東西’?”
蘇妍聳肩:“誰知道呢。太陽發瘋之後,高層對‘黑暗森林’理論突然變得非常認真。總之,你想通過基地的常規通訊鏈路聯係上具體某個人,不可能。”
嶽坤捏扁了空膏管:“但陳銘說……”
“領航者號有最高級權限,可以嚐試定向呼叫特定避難所的主控台。但那也不是私人線路。”蘇妍看著他,“如果你真想碰碰運氣,不該在這裏查數據庫。該去‘伏羲’陣列。”
“‘伏羲’?”
“通信中樞。在B7層,靠近地熱發電站那邊。”蘇妍指了指上方,“那裏有全基地最強的信號發射陣列,理論上可以穿透更厚的地層,也能調用一些……非標準頻段。值班的技術員老徐是個怪人,但如果你有合理由頭,他也許願意幫你試試。”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我母親在西南五號。我也試過。”
嶽坤抬頭看她。蘇妍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眼睛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快得像故障的像素點。
“謝謝。”他說。
“不用。你救了‘後羿’,至少暫時。”蘇妍轉身離開,“下午補償場需要做穩定性測試,兩點主控室見。”
通往B7層的軌道車在狹窄的隧道中滑行,隻有兩側牆壁上流動的藍色導向燈提供照明。嶽坤握著手腕上的手表——父親留下的老式機械表,表盤上有一個小小的篆體“歸”字。表針早已停轉,凝固在某個無法對應任何意義的時刻。
“伏羲”陣列的主控廳比“後羿”區小得多,更像一個擁擠的檔案館。牆上布滿老式射頻儀表和全息星圖投影——後者現在隻顯示一片象征性的、靜止的星空,因為真正的星空已被狂暴的太陽風等離子體遮蔽。房間中央,一個頭發花白、穿著磨損工裝褲的男人正俯身在一台布滿旋鈕的設備前,用螺絲刀輕輕敲打某個部件。
“徐工?”嶽坤出示權限卡。
男人頭也不抬:“三級權限隻能參觀,不能動任何旋鈕。想合影的話,後麵牆上有基地吉祥物塗鴉——十年前孩子們畫的,現在大概都……”
“我想嚐試聯係東海第三區。”
徐工的動作停下了。他慢慢直起身,轉過頭。那是一張被深皺紋切割的臉,眼睛卻異常明亮,像黑暗中未損壞的鏡頭。“理由?”
“我妻子和女兒在那裏。我需要確認……至少需要嚐試確認她們的狀態。”
“名字?在第三區的具體部門或住址區塊?”
嶽坤報出信息。徐工聽完,沉默地走到另一台終端前,手指在物理鍵盤上快速敲擊。屏幕滾動過加密協議和頻段列表。“第三區的對外主天線陣列,設計上是定向對準‘秦嶺一號’主控塔的。他們隻接收來自我們最高指揮層的加密廣譜指令,像心髒隻接收大腦的信號。”他調出一個波形界麵,“但任何接收器都有泄露。如果你知道接收器的精確諧振頻點,理論上可以‘蹭’進一個極窄帶的、非協議的數據包,小到可能隻是一串狀態碼。”
“你知道頻點嗎?”
“我不知道。”徐工看他一眼,“但‘伏羲’陣列保存了所有大型避難所建設時的原始技術藍圖。包括他們天線的理論諧振參數。”他又開始敲擊,“不過,就算成功注入一個詢問數據包,他們也沒有義務回複。而且……”
“而且?”
“而且如果他們的係統管理員足夠警惕,可能會把這種未授權探詢視為安全威脅,甚至觸發屏蔽。”徐工的手指懸在回車鍵上,“你還要試嗎?”
嶽坤看著屏幕上那些跳動的頻率數字。它們代表某種可能性,微小、脆弱、可能帶來反效果的可能性。他想起林梅最後那條信息:“帶小雨先撤,我值班結束後跟上。”想起小雨把黏土太陽塞進他行李時說:“爸爸,把這個帶到天上,和真的太陽比比看!”
“試。”他說。
徐工按下回車。
陣列深處傳來低沉的嗡鳴,那是大功率發射器電容充電的聲音。屏幕上,一個極窄的頻帶被鎖定,一串十六進製代碼被調製、放大、注入。整個過程隻持續了2.3秒。
然後,寂靜。
徐工調大了接收增益。背景噪聲的嘶嘶聲中,隻有基地自身電磁環境的雜波。
嶽坤盯著屏幕,感到某種東西在胸腔裏緩緩下沉。他早該知道,希望從來不是這樣廉價的東西——
滴。
一聲極輕微的、幾乎淹沒在噪聲中的單音脈衝。
徐工迅速操作,將那一秒的音頻數據提取、濾波、放大。波形顯示,那是一個標準的自動化信標響應:一個短促的載波脈衝,後跟三個衰減諧波。模式識別引擎幾乎立刻給出解讀:
【收到未協議詢問。響應:自動化狀態信標(序列號AX3317)。源:東海第三區主天線次級諧振回路。信標內容:設施結構完好性 > 95%;核心維生係統運行;能源儲備:67%;外部對接端口狀態:待機。】
沒有人員狀態,沒有生命讀數,隻是一台機器在說:我還活著,還能運轉。
但嶽坤閉上了眼睛。那瞬間,他感到鼻腔深處湧起一陣強烈的酸澀。機器還活著,意味著那層合金和岩石之下的空間,仍有空氣、溫度、重力。意味著可能性還未歸零。
“這是你能得到的全部了。”徐工關掉發射器,“他們的主控AI識別出這是非授權信號,所以隻給了最基礎的硬件狀態回複。沒有封鎖我們的頻段,已經算客氣。”
“夠了。”嶽坤睜開眼,聲音穩了些,“謝謝您,徐工。”
“不用。下次來,帶點***片,庫存快沒了。”老人擺擺手,重新俯身到他那台設備前,仿佛剛才那2.3秒的越界通訊從未發生。
返回居住區的軌道車上,嶽坤低頭看著手腕上的表。在“伏羲”陣列那微弱的指示燈下,他剛才偶然注意到,“歸”字表盤邊緣,有一圈極細微的、不同於普通玻璃的反光。他用指甲輕輕劃過,觸感有極其輕微的階梯狀——不像是雕刻,更像是某種……微型接口的防護蓋?
他將手表湊近眼睛,在車廂晃動的光影中仔細辨認。是的,“歸”字筆畫末端的凹陷處,有一個直徑可能不足0.5毫米的微型孔洞,被一層透明密封膠覆蓋。若非特定角度觀察,根本無從察覺。
父親從未提過這個。父親隻是在他入選空間站項目那天,摘下這塊戴了三十年的表,塞進他手裏:“別忘了回家的路。”那時嶽坤以為這隻是感性的比喻。
現在想來,“歸”字本身,就是提示?
軌道車到站。嶽坤剛走出車廂,就見到一名穿著基地安保製服的人站在通道口,手裏拿著平板。
“嶽坤顧問?”對方確認身份,“通知:根據交叉技術巡查製度,你已被隨機分配參與明日對‘盤古’地心鑽探區的例行巡檢。時間:上午八點。集合點:C3層裝備室。請著基礎防護服,無需攜帶特殊工具。詳細任務簡報已發送至你的終端。”
“盤古區?”嶽坤想起蘇妍之前隱約提過,那裏保存著整個東亞地區最詳細的地質構造圖。
“是的。‘盤古’負責地下空間勘探和地熱能開發。”安保人員點頭,“巡檢主要是為了熟悉基地全貌,促進跨部門協作。祝順利。”
通告完畢,對方轉身離開。
嶽坤回到個人艙。他先將破碎的黏土太陽從密封袋中取出,把幾塊較大的碎片在桌麵上拚合——仍然是個殘缺的圓。然後,他將父親的手表放在旁邊。
一舊,一新。一破碎,一完整。一個象征著他失去的天空,一個可能隱藏著他尚未理解的地下圖鑰。
他躺在床上,盯著艙室頂部那盞模擬天窗的燈。燈光漸暗,進入夜晚模式,投射出虛假的、永遠不會再見的星空。
嶽坤想起陳銘的話:“天上的太陽碎了。”
是的,碎了。那個給地球生命的恒星,正在用死亡過程抹去它賦予的一切。而人類躲入地下,像受傷的動物蜷縮進岩縫。
但動物隻是等待。人類會挖掘。
他側過身,看著黑暗中隱約的手表輪廓和黏土碎片。
天上的太陽碎了,地下的路,必須自己走出來。
這個念頭清晰起來,像經過算法補償後穩定的磁場線。尋親不再隻是情感驅動,它必須成為行動。如果常規通訊斷絕,那就找到其他路徑。如果“盤古”區有詳細的地質圖,那麽也許——隻是也許——那些岩層之中,有通道、有裂縫、有前人未標注的網絡,可以連接這裏與東海之濱。
他閉上眼睛,睡眠如沉重的岩石壓下。在夢境邊緣,他仿佛聽見了那0.1Hz的地球心跳,穩定、低沉,如同一個巨大生命體的脈搏。而那心跳深處,似乎還有另一種節奏,更微弱,更隱秘,像埋藏千年的密碼,等待被聽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