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響迷宮
字數:5509 加入書籤
決定在任務第五小時做出。
沒有慷慨激昂的論證,沒有利弊權衡的猶豫。當嶽坤說出“我們取泉”四個字時,車廂裏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專注。九小時——這是他們必須支付給這座暴躁地下熱泉的時間代價,以換取繼續向前的資格。
蘇妍將行動計劃投射在眾人麵前的光幕上,淡藍色的線條勾勒出殘酷的時間表:“準備材料,組裝換熱器,一個半小時。運輸、現場安裝、固定,三小時。能量傳輸與等待,四小時。回收撤離,半小時。總計九小時,誤差必須控製在正負十五分鍾內。”她的聲音像精密儀器般平穩,“我們的補給、體力、以及‘後羿’等待的時間,不允許任何環節超支。”
行動開始了。這不再是一場探索,而是一次對時間、技術和人類耐受力的極限壓榨。
第一個半小時,是在切割與拆卸的金屬嘶鳴中度過的。趙鐵軍用液壓剪肢解著“地蠍”車尾的非承重裝甲板,每一次斷裂都讓車廂震顫。蘇妍跪在散落的部件旁,用激光筆在隔熱襯墊和聚合物材料上勾勒出未來換熱器的輪廓。林雨則埋頭計算著矽華沉積層的應力分布,尋找那個能將支架固定億萬年而不移的最佳錨點。嶽坤協調著所有流程,他的目光在物資清單、工具進度和每個人漸重的呼吸間巡回。
第一個半小時結束時,十二根支撐杆、八個連接關節、以及用防護服襯層與鋁板粘合成的板式換熱器核心,整齊地碼放在車廂中央。空氣中彌漫著聚合物固化劑的刺鼻氣味和金屬冷卻後的淡淡腥味。
穿上防護服的過程像一場莊嚴的儀式。四人互相檢查著每一處密封,拍打關節處的鎖扣,確認麵罩的除霧循環正常。當最後一道氣密鎖扣合攏時,車廂內的聲音驟然變得遙遠,隻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在頭盔內回蕩。
運輸開始。小型搬運車馱著全部希望,駛向三百米外那個咆哮的能量源泉。
通往間歇泉的最後一段坡道,是大地滾燙的咽喉。溫度在五十米內從三十八度躍升至六十五度,濕度飽和。岩壁上那些曾在主河道閃爍的熒光礦物在這裏絕跡,取而代之的是被酸性蒸汽腐蝕出的、油膩的暗黃色釉質,像某種巨獸消化道的潰爛內壁。
然後,洞窟在他們眼前展開。
任何數據模型都無法複現這種原始的震撼。那是一個直徑超過五十米的碗狀巨腔,洞頂垂下無數被酸蝕成畸形鍾乳石狀的凝結物。底部,一池乳白色的沸水永恒地翻滾著,每隔三百秒,池水便會在低沉的嗡鳴中隆起,一道熾熱的水柱掙脫束縛衝向四五米高的空中,炸開成鋪天蓋地的酸霧,然後再度頹然落下,等待下一次輪回。
高溫、高濕、強酸、以及周期性的狂暴噴發。這裏不是能源點,這是一頭被囚禁在地心深處的、活著的憤怒野獸。
“周期三百秒,噴發十秒,誤差正負兩秒。”蘇妍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來,夾雜著環境監測儀尖銳的警報,“硫酸霧濃度持續上升,所有人再次檢查麵罩密封。”
趙鐵軍推著搬運車,履帶在鬆軟的矽華沉積物上留下深深的溝壑。他選擇的路線緊貼洞壁,避開那些被蒸汽泡得酥脆的邊緣區域。每一步都需要用探杆測試地麵的承載力,每一次噴發來臨前,他們都必須撤回至安全距離,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工作區域被沸騰的酸霧吞沒。
安裝支架的過程,是與這頭野獸呼吸節律的搏鬥。噴發間隔的二百九十秒,被分割成精確的作業單元:扶杆、定位、鑽孔、打入膨脹螺栓……每個動作都必須一次成功,沒有修正的機會。當第三次噴發的水霧擦著趙鐵軍的頭盔掠過時,三腳架終於矗立起來,在翻騰的池水旁顯得渺小卻異常穩固。
接下來是最危險的對接。鈦合金采樣管被固定在三腳架頂端,管口瞄準泉眼核心。然後,是那個凝聚了他們所有簡陋智慧的板式換熱器。
第一次對接失敗。一組卡扣在高溫酸霧中發生了金屬脆化,在受力瞬間斷裂。整個換熱器猛地歪向一側,眼看就要墜入沸池。是趙鐵軍,用一根隨手抓起的、已被腐蝕成麻花狀的舊鑽杆,在最後關頭死死撐住了下墜的組件。
沒有時間懊惱。“放棄卡扣!”蘇妍的聲音斬釘截鐵,“用碳纖維帶,直接捆死!”
第二次嚐試在噴發結束後立即開始。三人形成一個短暫而穩固的三角:嶽坤用全身力氣穩住換熱器,蘇妍以驚人的速度將碳纖維帶纏繞在管口和換熱器的接合部,趙鐵軍用液壓鉗將帶扣鎖死,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金屬咬合的低沉悶響。酸性水霧在他們的麵罩上凝結、流淌、再被除霧循環擦去,周而複始。防護服內的冷卻係統發出持續過載的嗡鳴,外部溫度已經升至八十七度。
當時鍾指向任務第七小時四十分,對接完成。兩根淡藍色的軟管——生命的臍帶——從換熱器引出,沿著三腳架敷設,最終連接回三十米外“地蠍”車尾部的地熱轉換接口。
“啟動循環泵。”嶽坤下令。
低沉的嗡鳴從車體傳來。防凍液開始流動,沿著軟管流向那個浸泡在狂暴自然力中的、簡陋的人造物。四人退到車旁,目光死死鎖定在儀表盤上。
一分鍾。兩分鍾。五分鍾。
回液管的溫度讀數開始爬升:40度、60度、85度……最終穩定在112度。與此同時,能源係統輸入功率的指針,那根始終在零刻度旁沉睡的細線,第一次顫抖著抬起了頭,指向了一個微小卻無比真實的數字:
1.7千瓦。
“能量流建立。”蘇妍的聲音裏有一種近乎神聖的平靜,“轉換效率,百分之十九點三。充電至百分之三十五,預計需要三小時五十二分鍾。”
成功了。
洞窟內隻剩下泉水永恒的咆哮和循環泵平穩的低鳴。他們站在車旁,看著那個在酸霧中時隱時現的三腳架。沒有歡呼,沒有擊掌。隻有一種混合著極度疲憊、釋然、以及對所付出代價清醒認知的複雜寧靜。
趙鐵軍卸下麵罩部分,他的臉頰和頸部暴露的皮膚上,已經布滿了細密的紅色灼痕——酸性蒸汽找到了防護服關節處最細微的滲透路徑。用於固定的三腳架表麵,複合裝甲板的光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晦暗,覆蓋上一層灰白的腐蝕產物。
“回收時,換熱器保不住了。”蘇妍檢查著遠程數據,“聚合物膠體在加速老化。這是我們唯一一次機會。”
“一次就夠了。”嶽坤的目光沒有離開穩定輸入的能量曲線。
等待開始了。這是計劃中最漫長、最脆弱的部分。他們退回“地蠍”車內,關閉了所有非必要係統。金屬車廂成了暴烈自然力旁一個寂靜的繭。
為了對抗寂靜中滋生的焦慮,林雨講起了她導師的話。“他說,每一處間歇泉,都是地球一次淺而痛的呼吸。”她的聲音在密閉空間裏很輕,“我們能利用這呼吸,是幸運,也是……”
“僭越。”蘇妍接道,目光仍盯著監控屏,“但我們別無選擇。”
趙鐵軍給頸部的灼傷塗抹藥膏,動作熟練得像在保養武器。“礦難救援時,也常這樣等。等鑽透岩層,等生命信號。最難熬的就是這段,把命運交給機器和時間。”他頓了頓,“但至少這次,我們能看見能量表在走。”
嶽坤調出父親勘探日誌裏關於此地的記錄。那寥寥幾行字再次浮現:“坐標D7附近,發現強酸性高溫間歇泉。諧振信號異常活躍,疑似深部流體通道。嚐試取樣,防護裝備不足,未深入。標記為‘潛在**險能源點’。”
父親因“裝備不足”而止步。他們今天,用拚湊的裝備、精確到秒的協作、以及不容後退的決心,邁出了這一步。
這不是超越。
這是兩代人之間,一場沉默而莊嚴的接力。
當時鍾指向任務第十三個小時,能量輸入曲線開始衰減。電量顯示:34.9%。
“準備回收。”嶽坤的聲音因長時間沉默而沙啞。
第二次進入洞窟,環境似乎因他們的成功而變得更加猙獰。一次意外提前的劇烈噴發,灼熱的酸霧幾乎撲到正在拆卸軟管的趙鐵軍身上。三腳架關節處傳來不祥的斷裂聲。他們不得不放棄部分支架,隻搶回了最核心的鈦合金采樣管和那已經嚴重變形、布滿蝕孔的換熱器殘骸。
回到車上時,每個人都像從沸水裏撈出。趙鐵軍頸部的灼傷擴大了一圈。鈦合金管表麵光澤盡失,摸上去像粗糙的砂石。那個手工打造的換熱器,在搬運途中碎裂解體。
但儀表盤上,數字清晰而堅定:
電量:35.1%。
“地蠍”車啟動,緩緩退出這頭野獸的巢穴。車內無人說話。九小時的搏命,換來了百分之十八的電量提升和一身的疲憊傷痛。這是一筆殘酷的賬,但賬本的另一頭,寫著“繼續前進”。
就在車輛即將駛回幹涸古河道的那一刻,嶽坤腕上的手表猛地一震。
不是以往的指引性脈衝,而是無數個細碎、混亂、相互幹擾的振動源同時爆發,仿佛將他的手腕浸入了一個充滿嘈雜回音的沸騰水池。
幾乎同時,蘇妍麵前的導航屏幕炸開了花。
之前清晰單一的主河道影像,在前方五百米處,如同被一雙巨手撕裂,分裂成十幾條粗細不一、走向各異的黑暗分支。每一條都在雷達上閃爍著,代表著不同的深度、坡度和未知。
諧振信號的箭頭在這些分支間瘋狂跳變,時而指向左上方一條狹窄的裂縫,時而又甩向右下方一條寬闊的、仿佛通向地獄深處的傾斜隧道。
迷宮。
這個詞同時出現在所有人的腦海。
嶽坤將車停下。車燈的光柱射入那片錯綜複雜的黑暗,隻能照亮最近的兩三個洞口。更多的通道,隱藏在光芒之外的絕對陰影裏,向著大地深處,輻射出無數條可能的歧路與絕途。
他關閉了車頭大燈。
車廂瞬間被絕對黑暗吞沒,隻剩下儀表盤幽綠的熒光,映亮四張疲憊而沉默的臉。
寂靜持續了整整一分鍾。隻有呼吸聲,和地下深處永遠無法忽略的、低沉的地脈嗡鳴。
然後,嶽坤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定,像岩石在黑暗中摩擦:
“停車。全員休整兩小時。”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黑暗中同伴們依稀的輪廓。
“睡覺。然後,我們必須想清楚——”
他的話語落下,如同判決:
“——怎麽走出這個迷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