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深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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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蠍”勘探車行駛在空闊的古河道中,像一粒微塵在巨獸的消化道裏緩緩移動。
    車頭燈的光柱在百米外就被無盡的黑暗吞噬,隻能照亮眼前一片布滿光滑礫石的河床。兩側岩壁在燈光邊緣若隱若現,呈現被水流衝刷了數百萬年才形成的、波浪狀的流線紋理。洞頂高得看不見,雷達顯示平均高度在八十米以上。
    車內儀表盤的熒光是唯一穩定的光源。嶽坤把車速維持在每小時十二公裏,多關節履帶碾過礫石時發出持續不斷的、單調的“哢啦”聲。行駛了三小時,周圍景象幾乎沒有變化——除了岩石,還是岩石。
    “我們好像在原地踏步。”林雨的聲音從後座傳來。她正用便攜顯微鏡觀察剛才停車時采集的一塊石膏樣本,“連微生物痕跡都沒有,這裏幹淨得像被消毒過。”
    “古河道封閉至少幾十萬年了。”蘇妍頭也不抬地盯著環境監測屏幕,“沒有能量輸入,沒有有機質,連厭氧菌都難以生存。這裏的生態係統……是零。”
    “好消息是,我們暫時不用擔心未知病原體。”趙鐵軍檢查著隨身武器的能量狀態,“壞消息是,如果車壞了,連能吃的苔蘚都找不到。”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車內響起一陣輕微的、但持續不斷的“嘀——嗒——嘀——嗒——”聲。
    像生鏽的鍾擺,又像水滴落在薄金屬片上。
    所有人動作一頓。
    “什麽聲音?”嶽坤降低車速。
    蘇妍迅速調出車輛自檢界麵,屏幕上的係統狀態圖一片綠色。“所有主係統正常。不是警報。”
    聲音還在繼續,很有節奏,每隔一點五秒一次。在寂靜的車廂內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惱人。
    趙鐵軍解開安全帶,側耳傾聽了幾秒,然後彎下腰,把耳朵貼近駕駛艙地板。“聲音傳導有固體特征。來自車體左前部,大概率是懸掛或傳動係統附近。”
    “懸掛係統自檢正常。”蘇妍皺眉,“壓力數據穩定。”
    “數據是數據,聲音是聲音。”趙鐵軍從工具包裏掏出一個長柄聽診器一樣的機械聽診杆,前端貼在左前側車體上。他閉眼聽了十幾秒,然後睜開眼,語氣篤定:“34號管路的固定卡箍鬆了。管路本身沒事,但卡箍在車輛振動時輕微撞擊副車架。典型的金屬疲勞斷裂前兆。”
    “不可能。”蘇妍調出34號管路的實時振動頻率圖,“你看頻譜——峰值在120赫茲,這是二級液壓緩衝墊老化磨損的特征頻率。卡箍鬆動的特征頻率應該在80到90赫茲之間。”
    “那是理論值。”趙鐵軍把聽診杆遞給她,“你聽實際的衝擊回聲衰減曲線。每次‘嘀嗒’後有一個13毫秒的微弱二次回響,這是卡箍特有結構產生的共振腔效應。液壓墊磨損的聲音是連續的‘嘶——’,不是間斷的‘嘀嗒’。”
    蘇妍接過聽診杆,仔細聽了半分鍾。她眉頭皺得更緊,但眼神裏閃過一絲服氣。“……你是對的。有微弱共振腔效應。但振動頻譜為什麽顯示——”
    “因為你們的傳感器貼在主管路上,卡箍撞擊的振動通過管路傳導,被傳感器捕捉並錯誤歸類了。”趙鐵軍從座位下拖出一個小型維修工具箱,“停車,我需要十分鍾。”
    嶽坤將車停穩。趙鐵軍和蘇妍穿上簡易防護服,從車底檢修口鑽了出去。車內剩下嶽坤和林雨。
    林雨湊到側窗邊,用手電照著外麵的岩壁。“嶽博士,你父親當年一個人開車下來的時候……會不會也覺得這聲音很煩?”
    嶽坤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很……人性化。他想象了一下父親坐在這個駕駛座上,獨自麵對無邊的黑暗和惱人的異響。父親會怎麽做?大概會停下車,一邊哼著走調的老歌,一邊慢條斯理地把它修好。
    “他應該會把它修好。”嶽坤說,“然後記在日誌裏:‘七月三日,卡箍鬆動,已緊固。聲音消失,世界清淨了。’”
    林雨笑了起來:“很像是老派科學家的風格。”
    車外傳來金屬敲擊聲和趙鐵軍簡短的指令:“扳手……對,3號。再半圈。好了。”大約八分鍾後,兩人鑽回車廂。
    “嘀嗒”聲消失了。
    蘇妍脫下防護服,一邊擦手一邊說:“確實是34號管路的備用固定卡箍。主卡箍十五年前就換了新型號,但這個備用卡箍還是老式的彈簧鋼片結構,疲勞斷裂了一半。”她瞥了趙鐵軍一眼,“你怎麽能通過聽聲音就判斷得這麽準?”
    “礦難救援時學的。”趙鐵軍把工具收好,“巷道坍塌後,判斷被困者位置,很多時候就是靠聽——聽敲擊管道的回聲,聽岩層內部的摩擦聲。聲音在固體裏傳遞的信息,比你們傳感器豐富多了。”
    “所以說,經驗主義偶爾也能戰勝數據主義?”蘇妍難得地開了個玩笑。
    “是經驗主義輔助數據主義。”趙鐵軍糾正,“如果我沒聽到共振腔效應,也會相信你的頻譜分析。但兩者矛盾時……我選擇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後再找數據支持。”
    這個小插曲似乎打破了車內持續數小時的沉悶。車輛重新啟動後,氣氛輕鬆了些。
    又行駛了一小時,嶽坤將車停在一處相對寬闊的河床平台,決定進行第一次長時間休整和車外勘察。四人穿戴好全防護服,依次從氣閘艙走出。
    站在古河道底部的感覺,與在車內透過觀察窗看完全不同。黑暗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頭燈的光束像脆弱的矛,刺不透這積澱了百萬年的寂靜。空氣靜止得可怕,能聽到自己呼吸閥規律的“嘶嘶”聲。
    但很快,林雨有了發現。
    “看這裏!”她的聲音通過通訊器傳來,帶著壓抑的興奮。她站在左側岩壁下方,頭燈照著一片大約兩平方米的區域。
    其他人圍過去。岩壁上生長著大片的、羽毛狀的白色晶體,每一條“羽毛”都纖細如發絲,卻又精致地分著枝杈,層層疊疊,在燈光下折射出柔和的珍珠光澤。更深處,還有淡黃色和淺紫色的晶體叢,像被凍結的火焰,或是微縮的森林。
    “纖維狀石膏和文石的共生體。”林雨的聲音近乎讚歎,“形成條件非常苛刻……需要超飽和的溶液在絕對靜止的環境中緩慢析出。看這個分形結構——它可能已經生長了幾萬年,甚至更久。在我們下來之前,從沒有人看過它們。”
    她小心翼翼地用取樣工具采集了最小的一簇,放入密封盒。“像不像……地下深處的雪花?”
    蘇妍蹲下身,用環境掃描儀檢測晶體周圍的輻射背景。“輻射水平確實輕微偏高,但穩定。可能是這些礦物中某些微量元素衰變釋放的能量,提供了晶體生長的微弱驅動。”她頓了頓,“某種意義上,這是‘地心支點’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用微不足道的能量,在漫長的時間裏,建造出美麗而脆弱的結構。”
    趙鐵軍沒有看晶體,他在檢查車體與地麵的接觸情況,以及周圍岩壁的穩定性。“欣賞完了嗎?我們該檢查能源接口了。”
    現實問題拉回了注意力。蘇妍走到車側,將地熱轉換接口的探針插入河床礫石的縫隙中。探針會自動向下鑽探最多五米,尋找溫度梯度足夠的岩層。
    等待數據時,大家回到車內脫掉防護服。林雨把那個裝著“地下雪花”的密封盒放在儀表盤旁,晶體在車內燈光下閃閃發亮。
    “至少我們帶走了這片風景的一部分。”她說。
    探針的數據在十分鍾後傳回:深度五米處的岩層溫度僅比地表高2.1攝氏度。熱流密度極低。
    “不足以驅動轉換器產生有效電流。”蘇妍看著結果,語氣平靜,“我們至少要找到溫度梯度超過每米15度的區域。這裏……太平靜了。”
    電量顯示:17%。
    沉默再次籠罩車廂。希望出現又破滅,往往比一直沒有希望更消耗心力。
    車輛重新上路。這次開了不到半小時,前方地形雷達顯示,古河道開始分叉。主河道繼續向東北延伸,但左側出現了一條寬度隻有主河道三分之一、但坡度更陡的支流河道。同時,嶽坤腕上的手表震動模式變了——不再是穩定的單一方向指引,而是出現了兩個強度相近但頻率略有差異的信號源,一個指向主河道深處,另一個微微偏向左側支流。
    “兩個信號。”嶽坤說,“主河道的信號更強,但變化平緩。支流的信號弱一些,但有……周期性脈動。”
    “脈動?”蘇妍立刻調諧自己的監測設備,“什麽樣的脈動?”
    “像心跳。很慢,大約每分鍾十二次。每次脈動時信號強度增強大約百分之五,持續兩秒後衰減。”嶽坤仔細感受著手腕傳來的觸感,“主河道的信號沒有這個特征。”
    林雨調出之前加載的、不完整的勘探車曆史路徑圖。“父親的車當年走的是主河道。記錄顯示,他也在分叉點停留過,標注是‘支流有異響,未深入’。”
    “異響……”趙鐵軍看向左側漆黑的支流入口,“什麽樣的異響能讓一個科學家放棄探索?”
    “也可能是時間不夠,或者設備限製。”蘇妍分析,“但我們現在有他當年沒有的信息——你的手表探測到了支流方向有周期性脈動信號。這在諧振傳導理論裏,通常意味著……那邊存在某種規律性的能量釋放或地質活動。”
    “比如間歇性地熱噴口?”林雨眼睛一亮,“如果有周期性噴發的地熱活動,我們就有可能補充能源!”
    “也可能是有規律的地下水脈衝擊,或者某種我們還沒理解的地質‘呼吸’現象。”嶽坤謹慎地說,“但那是未知區域。父親當年放棄了,一定有他的理由。”
    “我們的電量還能支撐做一次小規模勘探嗎?”趙鐵軍問。
    蘇妍計算了一下:“如果隻派一個小型無人機進去偵查,往返十公裏範圍內,消耗不到總電量的百分之一。我們有四架‘夜蝠’無人機,本來就是用於前方偵察的。”
    “那就派一架。”嶽坤做出決定,“我們先在這裏休整,等無人機偵查結果。如果支流盡頭什麽都沒有,或者危險係數太高,我們就繼續走主河道。如果……”
    他沒有說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個“如果”意味著什麽——那可能是絕境中的一線生機,也可能是一個更深的陷阱。
    無人機從車頂發射艙滑出,悄無聲息地沒入左側支流的黑暗。控製屏幕亮起,傳來無人機攝像頭拍攝的搖晃畫麵:支流河道更狹窄,岩壁更粗糙,有明顯的坍塌痕跡。無人機向前飛行了大約三公裏後,畫麵裏開始出現淡淡的、霧氣一樣的物質。
    “水汽。”蘇妍盯著光譜分析,“溫度……在升高。前方兩公裏處,熱源輻射讀數明顯上升。”
    無人機繼續深入。霧氣越來越濃,畫麵開始模糊。突然,一陣低沉、悠長的“嗡——”聲從無人機的音頻傳感器傳來,持續了約十秒,然後停止。幾十秒後,又重複了一次。
    “就是它。”嶽坤看著手表——支流方向的信號正在脈動增強,與那“嗡”聲完全同步。
    無人機穿透最後一片濃霧。
    畫麵豁然開朗。
    那是一個比主河道略小的洞窟,但景象截然不同:洞窟底部不是幹涸的河床,而是一個直徑約五十米的、沸騰的乳白色水池。池水翻滾著,冒出濃密的水蒸氣。更令人驚異的是,水池中央,每隔大約五秒,就有一股明顯的水流從池底向上噴湧,帶動整個池麵劇烈波動,並發出那悠長的“嗡”鳴聲。
    而在水池邊緣的岩壁上,布滿了一層厚厚的、黃褐色的沉積物。無人機的微距攝像頭拉近——那些沉積物呈現出規則的蜂窩狀結構。
    “地熱間歇泉。”林雨吸了口氣,“而且這個沉積物……是矽華。高純度二氧化矽沉積。這說明泉水的二氧化矽含量極高,溫度也……等等,溫度讀數多少?”
    蘇妍已經調出來了:“池水表麵溫度:92攝氏度。噴湧核心溫度估計超過150度。矽華沉積厚度……至少有幾米。這個泉已經活動了很久很久。”
    “能量呢?”嶽坤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熱輸出功率……估算足夠為‘地蠍’的聚變電池補充到百分之五十以上。”蘇妍的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激動,“但是——泉水是強酸性,pH值估計在2到3之間。而且噴湧不規律,我們需要設計一個耐酸、耐高溫、還能在間歇期固定住的轉換裝置。這不容易。”
    畫麵中,間歇泉再次噴發,水柱衝起三四米高,蒸汽彌漫。
    趙鐵軍看著那沸騰的池水:“所以,我們要麽繼續走主河道,賭前麵還有未知的、更容易利用的能源。要麽……去征服這個酸性沸水潭。”
    無人機的電量提示閃爍,開始自動返航。
    嶽坤看向屏幕上的兩個選擇。主河道:已知,安全,但能源耗盡是必然結局。支流:危險,未知,但有一池沸騰的希望。
    “我們需要製定一個接觸間歇泉的方案。”他說,“在無人機帶回來更多數據之前,我們先吃飯。我餓壞了。”
    這個極其務實的轉折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後,林雨先笑了起來:“說實話……我也餓了。今天吃幾號餐?”
    “七號。醬汁土豆泥配合成肉丸。”蘇妍從儲物櫃拿出加熱餐包,語氣裏帶著點無可奈何,“基地應急餐包,第VII型。吃了三十多個小時,我現在看到這個顏色都有點條件反射。”
    趙鐵軍接過餐包,拆開包裝,盯著裏麵糊狀的混合物看了兩秒。“至少熱量夠。”他咬了一口,咀嚼了幾下,“就是這口感……讓我想起以前野外拉練時吃的自熱野戰口糧。不過那個肉塊更柴。”
    “至少野戰口糧還有不同口味。”蘇妍歎了口氣,“這個VII型,據說設計初衷就是‘絕對營養均衡和味覺中性化’,防止長期食用導致味覺厭惡。結果就是……它成功地做到了沒什麽味道。”
    林雨小口吃著,忽然說:“我有點想念基地食堂了。就昨天早上,災變剛發生那會兒,食堂供應的還是正常的早餐。我搶到了一個豆沙包,還抱怨餡兒太甜。”
    短暫的沉默。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奇異的恍惚。僅僅四十小時前,世界還有豆沙包,還有“太甜了”這種微不足道的抱怨。現在,他們在地下一千多米,討論著如何從酸性沸水裏偷一點能量。
    嶽坤咽下最後一口糊狀物,擰開水壺喝了一口。“等我們帶著錸187回去,”他頓了頓,聲音不高但清晰,“我申請讓食堂給我們四個人,單獨做一頓。不做VII型,不做合成肉。就用‘女媧’生態實驗棚裏最好的收成,做點……有味道的東西。”
    “這個好。”蘇妍眼睛微微一亮,“我記下了。指揮官,你這算是正式承諾。”
    “嗯。”嶽坤點頭,“所以,為了這頓有味道的飯,我們得把眼前這池子酸水搞定。”
    無人機的回收提示音輕輕響起。
    玩笑和懷念被收斂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控製屏幕上。間歇泉的數據正在滾動,危險的機遇等待評估。
    抉擇的時刻,已然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