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狐血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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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下,三枚魂晶靜置。
    解離先拿起乳白色的執法司檔案魂晶。她沒有直接讀取,而是從腰間取下一枚空琉璃瓶,瓶中憶鼬已經恢複精神,銀白的毛發在燈火下泛著光。
    “這次要深潛。”解離對憶鼬說,“不是讀取表麵記錄,是挖出所有被修改、被隱藏、被加密的底層記憶。可能會遇到防護禁製,撐不住就退,別硬抗。”
    憶鼬三隻眼同時眨了眨,豎起尾巴。
    解離咬破舌尖,將一滴混著神血的唾沫點在魂晶表麵。晶石震顫,表麵浮現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這是當年執法司留下的封印,非授權者強行讀取會觸發自毀。
    夙夜留下的權限印記在她觸碰魂晶時已悄然生效。符文閃爍三下,逐漸淡去。
    “進。”
    憶鼬化作銀光鑽入魂晶。
    解離閉上眼睛,意識跟隨憶鼬同步浸入記憶之海。
    第一層記憶:官方卷宗
    場景是執法司檔案室。青石牆壁,檀木書架,空氣裏彌漫著陳舊紙墨和防腐藥水的氣味。
    解離“看”到一份攤開的卷宗,封皮上寫著:天樞曆三千七百四十二年,白澤解青竹隕落案,卷七。
    翻開。
    【勘驗記錄】
    時間:天樞曆三千七百四十二年,七月初三,亥時三刻。
    地點:天界東極,觀星台。
    死者:解青竹(白澤真身),上古智者,天道院掌院。
    死因:心脈貫穿,凶器為製式匕首(編號:戊七九三),係死者本人所有。匕首表麵僅檢測到死者本人及漆雕無忌指紋殘留。
    現場狀況:觀星台中央陣法完好,無打鬥痕跡。死者呈跪坐姿態,雙手交疊於腹前,表情平靜。身下以血繪製小型傳送陣(已失效),陣眼處有記憶殘晶碎片(編號:證物甲三)。
    【證人證詞】
    證人一:漆雕無忌(時任解青竹副手)
    問:你何時抵達觀星台?
    答:亥時整。解掌院傳訊召我,說有要事相商。
    問:你看到了什麽?
    答:我到時,解掌院已受傷。他握著匕首,對我說……“時候到了,無忌,殺了我。”
    問:然後?
    答:我上前想奪刀,但他自己把匕首推進了心脈。我試圖施救,但來不及。
    證人二:雲中君(解青竹故友)
    問:你為何在附近?
    答:我與解青竹約好亥時二刻在觀星台議事,早到片刻,聽到動靜。
    問:你看到了什麽?
    答:透過窗,看見漆雕無忌站在解青竹麵前,解青竹倒地。我衝進去時,解青竹已無氣息。
    證人三:瑤光君(天道院值守)
    (注:該證詞為事後補錄,證人稱案發時在值守,未目睹現場。)
    【初步結論】
    死者係自殺,動機不明。匕首上漆雕無忌指紋係搶奪時沾染,無直接證據表明其涉案。案件存疑點三:一、死者為何選擇觀星台;二、身下傳送陣目的;三、記憶殘晶內容。
    (卷宗末端有朱批:案件封存,待天道院自查。)
    憶鼬在記憶層中刨挖,銀白的爪子撕開卷宗表麵,露出底下第二層——
    第二層記憶:未歸檔記錄
    畫麵晃動,像隔著一層水。
    解離看到一間密室,牆壁上掛滿星圖。解青竹背對畫麵站著,對麵坐著三個人——漆雕無忌、雲中君、還有一個背對鏡頭的身影,隻看得到墨色袖口上繡著金色燭龍紋。
    “……計劃必須推進。”解青竹的聲音傳來,很平靜,“‘鎖天’大陣的基礎符文已經完成測試,但需要大量純淨記憶能量驅動。人間那些礦脈,是最佳來源。”
    漆雕無忌皺眉:“開采人間礦脈會引發怨氣反噬,若被察覺……”
    “所以才需要你去做。”解青竹轉身,解離終於看清他的臉——和記憶中一樣清瘦儒雅,但眼中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用‘淨化’的名義,抽調天兵,封鎖礦區。開采出的記憶結晶,七成上交天道院,三成……留存備用。”
    雲中君開口:“青竹,你想用那三成做什麽?”
    解青竹沉默良久:“做一道保險。如果計劃失敗,如果有人想用大陣做別的事……我需要有反製的手段。”
    背對鏡頭的人忽然說:“你在懷疑誰?”
    “懷疑所有人。”解青竹說,“包括我自己。”
    畫麵破碎。
    憶鼬繼續下潛,銀白的身體開始泛紅——它在對抗記憶深層的防護禁製。解離能感覺到疼痛從眉心傳來,像有針在刺。
    第三層記憶浮出。
    第三層:被篡改的片段
    同樣是觀星台,但視角很低,像趴在地上。
    解離看到一雙靴子走近——是漆雕無忌的靴子,靴幫上有道新鮮的刮痕。
    解青竹的聲音響起,很輕,帶著喘息:“……記住,無忌。玉簡裏的東西,隻能交給‘她’。如果‘她’沒來……就毀了它。”
    “她是誰?”
    “到時候你會知道。”
    然後是匕首刺入血肉的悶響。解青竹倒下,但他的手在身下快速移動——他在畫陣,用自己流出的血。
    漆雕無忌蹲下身,手伸向解青竹懷中。他摸出一枚青色玉簡,玉簡表麵刻著複雜的符文。
    就在他要收起玉簡時,遠處傳來腳步聲。漆雕無忌迅速將玉簡塞回解青竹懷中,起身後退。
    雲中君衝進畫麵。
    但接下來的一幕,讓解離呼吸驟停——
    雲中君沒有先去查看解青竹,而是目光掃過地麵,落在那個未完成的血陣上。他指尖微動,一道極淡的金光射入血陣,陣紋瞬間扭曲、潰散。
    他在銷毀證據。
    然後他才快步上前,探解青竹鼻息,搖頭:“沒救了。”
    漆雕無忌站在一旁,手在袖中緊握。
    畫麵到此結束。
    憶鼬從魂晶中鑽出,摔在櫃台上,銀白的毛發大片焦黑,第三隻眼滲出淡金色的液體——那是它的“血”。
    解離睜開眼,額頭上全是冷汗。她將憶鼬捧起,渡過去一縷溫和的靈氣,憶鼬虛弱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化作青煙回到瓶中休養。
    她坐在燈下,良久未動。
    原來師父當年在做一件那麽大的事——“鎖天”大陣,鎖死神明權柄。為此他不得不動用禁忌手段,開采人間礦脈,甚至……默許了某些犧牲。
    而他留下的那枚玉簡,是給“她”的。
    給誰?
    解離看向第二枚魂晶——聞人語帶來的,封存白蘅記憶的那一枚。
    她解開瓶口的封印,將那截焦黑的狐尾骨取出。骨頭觸手冰涼,但內裏隱隱有溫熱的脈動,像還在跳動的心髒。
    這次她沒有召喚憶鼬。九尾狐的記憶封印特殊,需要同族血脈或極高階的解密術。她選擇後者——指尖蘸取自己的血,在狐尾骨上畫下一個古老的符文。
    “以血為引,以念為橋,開。”
    狐尾骨震顫,表麵龜裂,暗紅色的光從裂縫中湧出,在空氣中凝聚成模糊的畫麵。
    白蘅的記憶·二十年前
    青丘邊界,月夜。
    白蘅(年輕的九尾狐,容顏絕美,眼中卻滿是疲憊)躲在一棵古樹後,尾巴緊緊蜷縮。她手裏握著一枚留影玉,玉麵正對著遠處山穀。
    山穀中燈火通明,數百天兵正在挖掘——他們不是在挖礦,是在挖墳。一具具古老的屍骨被拖出,堆成小山。幾個穿著黑袍的修士站在屍堆旁,手中法器射出慘綠色的光,照在屍骨上。
    屍骨開始“融化”,化作粘稠的黑色液體,液體中凝結出一枚枚暗紅色的晶石——記憶結晶,但充滿了怨氣和痛苦。
    白蘅的手在抖。她將這一幕錄下。
    突然,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你在做什麽?”
    白蘅猛地回頭,瞳孔驟縮。
    來人是個女子(畫麵模糊,看不清臉),穿著墨色長裙,裙擺繡著星月紋。她伸手:“玉簡給我。”
    白蘅後退:“你是誰?”
    “天道院,瑤光。”女子平靜地說,“你錄的東西,涉及天界機密。交出來,我可以當沒看見。”
    “機密?”白蘅聲音發顫,“他們在用古戰場屍骨提煉怨念結晶!這是禁術!天界律法明文禁止——”
    “律法由天界製定。”瑤光打斷她,“解掌院有特許手令。白蘅姑娘,我勸你別管閑事。九尾狐族已經式微,你不想給族人惹禍吧?”
    白蘅握緊玉簡,尾巴根根豎起:“我要舉報。”
    瑤光眼神一冷:“那就別怪我了。”
    她抬手,掌心浮現金色法陣——是記憶清洗術的前兆。
    白蘅轉身就逃。
    畫麵劇烈晃動,是她在林間狂奔。身後追擊的不止瑤光,還有三個黑影,速度極快。
    逃到一處懸崖邊,無路可退。
    白蘅轉身,將玉簡吞入口中,雙手結印——她在用九尾狐秘術,將記憶強行剝離,封入自己的一截尾骨。
    瑤光追到,看到她的動作,臉色一變:“你瘋了?剝離記憶會燒毀識海!”
    “那也比被你們洗幹淨強!”白蘅嘴角溢血,但眼神決絕,“這段記憶……會有人看到的……”
    她抽出匕首,斬下一截尾骨,用最後的力氣拋下懸崖。
    然後她轉身,麵對追兵。
    畫麵最後一幕,是三個模糊的身影走近。最前麵的是漆雕無忌(年輕許多,但眼神已冷),他手中提著劍。左側是雲中君(神情複雜,欲言又止)。右側……是解青竹。
    解青竹沒有看白蘅,他在看漆雕無忌,嘴唇微動,說了句什麽。
    但畫麵在此徹底碎裂。
    狐尾骨的光芒熄滅,化作一捧灰燼,從解離指間滑落。
    她坐在燈下,臉色蒼白如紙。
    原來如此。
    師父當年確實知情。他甚至可能默許了瑤光和漆雕無忌的行為——為了獲取足夠的記憶結晶,完成“鎖天”大陣。白蘅是犧牲品之一。
    但他又留下了後手。玉簡,給“她”的玉簡。還有那句話——“瘟疫是我發明的,但解藥,藏在瘟疫裏。”
    解離緩緩抬頭,看向窗外。
    天快亮了。血色天幕淡了一些,但依舊籠罩京城。街上傳來的慘叫聲少了許多,不是瘟疫緩解了,而是……能叫出聲的人,越來越少了。
    她收起三枚魂晶,起身走到後院,打井水洗臉。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讓她清醒。
    然後她回到廳堂,開始整理工具——特製的琉璃瓶、藥粉、銀針、符紙。她需要為接下來去黑風山做準備,也需要為京城可能爆發的全麵瘟疫做準備。
    卯時三刻,後門傳來約定的敲門聲。
    夙夜回來了,帶著一個沉重的布包。布包打開,裏麵是七枚琉璃瓶,每枚瓶中都封著一團暗紅色的絮狀物——感染者記憶樣本,取自西苑隔離區。
    “情況在惡化。”夙夜聲音沙啞,“西苑已經收容了三百二十個感染者。太醫嚐試了所有鎮靜術法,都沒用。國師下令……明天日出時,若還沒有控製方法,就……”
    他頓了頓:“就‘淨化’。”
    解離抬頭:“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夙夜眼神冰冷,“用陣法焚燒整個西苑,連人帶瘟疫一起燒掉。國師的說辭是:‘為保全城,不得不行非常手段’。”
    “漆雕無忌同意了?”
    “他就是推動者。”夙夜從懷中取出一份卷軸,展開——是天界傳令的抄本,蓋著戰神印,“今晨剛到的命令,授權國師‘必要時可采取極端措施控製疫情’。落款是漆雕無忌,副署人是……雲中君。”
    解離盯著卷軸上的印章,忽然笑了:“所以他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用瘟疫清洗人間。”
    夙夜皺眉:“那是什麽?”
    “是收集。”解離指著那些感染者記憶樣本,“瘟疫會讓人的記憶崩潰、碎片化,但碎片化的記憶更容易被提取和提煉。他在用京城三百萬人口,做一場大型實驗——批量生產記憶結晶。”
    她頓了頓:“黑風山的古戰場礦脈,是舊礦。京城這場瘟疫,是新礦。他要的是足夠多的記憶能量,來做某件事。”
    “鎖天大陣?”夙夜想起檔案中的內容。
    “不。”解離搖頭,“鎖天大陣需要的是純淨記憶。瘟疫產出的記憶充滿怨念和瘋狂,不適合。他要做的……可能是別的,更危險的東西。”
    前門忽然被敲響。
    不是國師府衛兵那種粗暴的砸門,而是輕輕的、有節奏的叩擊。
    聞人語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依然慵懶,但多了一絲急迫:“解掌櫃,開門。有情況。”
    解離拉開一道門縫。聞人語閃身而入,她換了一身便於行動的墨色勁裝,長發束成高馬尾,肩上背著一個鼓囊囊的皮囊。
    “黑風山那邊有動靜了。”聞人語放下皮囊,從裏麵取出一麵水鏡,鏡麵正顯示著黑風山山穀的俯瞰畫麵,“一個時辰前,三百黑甲衛封鎖了進山要道。半個時辰前,國師府的三位陣法師抵達,開始在山穀中央布陣——是大型提煉陣,規模比我預估的大三倍。”
    水鏡畫麵拉近,山穀中已經挖開了數十個深坑,坑底隱約可見森森白骨。陣法師正在白骨上刻畫符文,慘綠色的光芒連成一片。
    “他們在搶時間。”聞人語說,“按這個進度,最遲今晚子時,第一批結晶就能提煉完成。一旦結晶產出,漆雕無忌的人會立刻帶走。我們沒機會了。”
    夙夜看向解離:“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現在。”解離已經開始收拾東西,“聞人語,你準備的山路地圖和破陣方案。夙夜,執法司的接應人手就位了嗎?”
    “已經就位,但人數不多,隻有二十人。”夙夜說,“國師府在山外布置了三層警戒,強攻不可能。”
    “不用強攻。”解離從櫃台下取出一個木盒,打開,裏麵是十二枚拇指大小的黑色晶石,“‘影遁石’,師父留下的。激活後可以隱匿身形和氣息一個時辰,足夠我們潛入山穀核心。”
    聞人語拿起一枚影遁石,對著光看了看:“白澤真品。這東西市麵上已經絕跡了。”
    “所以省著用。”解離將三枚影遁石分給兩人,自己收起剩下的,“計劃分三步:一,潛入山穀,破壞提煉陣核心;二,在破壞前,盡可能盜取已提煉的結晶樣本——我需要分析他們的提煉手法;三,撤離時觸發我提前布下的‘記憶風暴’符,讓山穀裏所有記憶碎片失控暴走,幹擾他們至少三天。”
    夙夜皺眉:“記憶風暴會無差別攻擊,我們的影遁石不一定能完全防護。”
    “所以要快。”解離看向聞人語,“你娘的記憶裏,有沒有提到黑風山礦脈的特殊之處?比如,有沒有天然的安全區?”
    聞人語想了想:“有。我娘當年探查時,發現山穀北側崖壁有一個天然溶洞,洞口被藤蔓遮蔽,洞內……似乎有某種力量,能隔絕記憶波動。”
    “那就以溶洞為撤退點。”解離拍板,“夙夜,你通知接應的人,在溶洞外匯合。如果計劃順利,我們子時前能出來。如果不順利……”
    她頓了頓:“如果不順利,你們先走,別管我。”
    聞人語挑眉:“這麽有犧牲精神?”
    “不是犧牲。”解離語氣平靜,“是我有必須活著回來的理由。師父留下的謎題,還沒解開。”
    她背起準備好的行囊,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憶蓮樓。
    廳堂裏,燈火昏黃,琉璃瓶在櫃台上一字排開,像沉默的哨兵。後院井沿的青苔在晨光中泛著濕潤的光。樓上密室的暗格裏,還鎖著那段關於師父之死的記憶。
    “走吧。”她說。
    三人從後門離開,身影沒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街角,那個墨袍影衛從陰影中緩緩走出,盯著憶蓮樓緊閉的門,抬手按在耳畔——那裏貼著一枚傳音符。
    “目標三人離城,向西。”他低聲說,“是否截殺?”
    傳音符中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不必。讓他們去黑風山。按計劃,等他們進穀後……封山。”
    “是。”
    影衛身形消散,仿佛從未存在。
    而此刻,東方天際,第一縷晨光刺破血色天幕,照在憶蓮樓的招牌上。
    招牌下,那行小字在光中清晰可見:
    修補記憶,價格麵議。生死不論,後果自負。
    晨風拂過,招牌輕輕搖晃。
    像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