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瘟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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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砸門聲第三次響起時,解離才慢吞吞地拉開一道門縫。
    門外站著四個黑甲衛兵,腰佩橫刀,麵覆鐵罩,隻露出一雙眼睛——眼神冷得像剛從冰窖裏撈出來的釘子。領頭的是個瘦高個,胸甲上烙著國師府的徽記:陰陽雙魚盤繞著一柄匕首。
    “解離?”瘦高個的聲音從鐵罩後傳來,甕聲甕氣。
    “是。”
    “國師有令,全城醫館藥鋪一律接受搜查。”瘦高個遞出一麵令牌,和夙夜那枚截然不同——這令牌是黑的,邊緣雕著骷髏紋,“昨夜子時至今晨,可曾接診過可疑病人?”
    解離的目光掃過令牌,又掃過四人身後的街麵。長街上已經空了,隻有更遠的地方還有零星奔逃的人影。皇城上空的血色天幕又擴散了一圈,幾乎籠罩了半個京城。天幕下隱約傳來哭喊聲,但隔著這麽遠,聽得不真切。
    “可疑病人沒有。”解離說,“頭疼腦熱的倒是接了幾個。官爺要進來查,自便。”
    她讓開門。瘦高個一揮手,身後三個衛兵魚貫而入。他們搜查的手法很專業——不碰藥材,不翻藥櫃,重點查兩樣:一是地麵和牆壁有無新近施術的痕跡,二是空氣裏殘留的記憶波動。
    解離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們在廳堂裏轉悠。她掌心貼著的那枚“猙”魂晶已經收進袖中,櫃台上的琉璃瓶也換了一批尋常藥瓶。至於那枚乳白色的執法司檔案魂晶,在她開門前就塞進了後院的井磚縫裏——井沿的青苔有被動過的痕跡,但搜查的人應該注意不到。
    “掌櫃的。”一個衛兵忽然停在櫃台前,指著地上,“這水漬,怎麽還沒幹?”
    解離低頭。地上確實有一灘水漬,是昨夜太子趙承熠留下的。她今晨故意沒擦幹淨。
    “哦,那個。”解離語氣平淡,“早上煎藥潑了。忙著開門,還沒顧上擦。”
    衛兵蹲下身,用手指蘸了點水漬,湊到鼻前嗅了嗅。解離看見他指尖泛起極淡的銀光——是在檢測記憶殘留。
    三息後,衛兵起身:“是藥湯。”
    瘦高個在廳堂裏轉完一圈,走到解離麵前:“解掌櫃,聽聞你擅長修補記憶?”
    “混口飯吃的手藝。”解離說,“尋常人丟三落四,忘了鑰匙放哪兒,或是記混了誰家欠賬,我能幫著找回來。太複雜的,也做不了。”
    “那凶獸的記憶呢?”
    解離眼皮都沒抬:“官爺說笑了。我一個開醫館的,上哪兒弄凶獸的記憶去?”
    瘦高個盯著她,看了很久。廳堂裏安靜得隻剩窗外越來越近的騷亂聲。遠處又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麽重物倒塌,震得地麵都微微發顫。
    “最好沒有。”瘦高個終於說,“國師有令,凡私藏、交易、修補凶獸記憶者,視同謀逆。解掌櫃是聰明人,該知道輕重。”
    他揮了揮手,三個衛兵退出廳堂。臨出門前,瘦高個又回頭:“這幾日京城不太平,解掌櫃若無急事,少出門。”
    “多謝官爺提醒。”
    門重新關上。解離插上門栓,背靠門板,靜靜聽著四個衛兵的腳步聲遠去。他們沒走遠,就在街對麵停住了——她透過門縫看見他們散開,呈扇形守住了憶蓮樓前後的街口。
    監視。
    解離轉身,快步上樓。她沒進密室,而是推開二樓臨街的一扇窗。窗欞上貼著一道極淡的符,符紙已經燒成灰燼——這是她昨夜布下的“預警符”,有外人靠近憶蓮樓百丈內就會自燃。看灰燼的狀態,國師府的人至少在她開門前一刻鍾就到了。
    他們在觀察。
    解離關上窗,走到二樓角落的一麵銅鏡前。鏡麵蒙塵,照不清人影,但她指尖在鏡框上點了三下——鏡麵忽然泛起漣漪,像水麵被投入石子。漣漪平複後,鏡中映出的不再是她的倒影,而是長街對麵的景象。
    四個黑甲衛兵各守一方,腰間的刀已出鞘半寸。他們身後,更遠處的街角,還站著一個人——身形隱在陰影裏,看不清麵目,但解離認得那件袍子:墨底金紋,袖口繡著陰陽雙魚。
    國師府的人。而且是高層。
    鏡中那人忽然抬起頭,朝憶蓮樓方向望了一眼。解離立刻切斷聯係,鏡麵恢複原狀。
    她轉身下樓,回到廳堂,開始收拾櫃台。動作不快,甚至有些刻意地慢——她知道有人在看。琉璃瓶擦了三遍,藥櫃每層都重新整理,地上的水漬也打了水來,蹲下身一寸寸擦幹淨。
    做這些時,她腦子在飛速轉動。
    國師府的反應太快了。太子刺殺國師應該發生在半個時辰前,從皇城到憶蓮樓,就算快馬加鞭也要兩刻鍾。除非——
    除非國師府早就知道太子會出事。
    甚至,他們可能知道太子昨夜來過這裏。
    解離擦地的手停了停。她想起太子離開時,額頭那道淡金色的印記——那是她留下的定位標記。如果國師府的人有特殊手段能追蹤這類印記……
    不,不對。如果是那樣,他們應該直接衝進來抓人,而不是先派衛兵搜查,又在外圍監視。
    他們在試探。想看看她會不會慌,會不會逃,會不會聯係同夥。
    解離繼續擦地。水漬徹底擦幹後,她起身,將抹布洗淨晾好,然後搬了張凳子坐在櫃台後,取出一本泛黃的賬冊,開始對賬。
    算盤珠子劈啪作響,聲音規律而平緩。窗外的騷亂聲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寂靜——整條街都空了,連貓狗都躲了起來。隻有血色天幕還在無聲擴散,現在幾乎遮住了整片天空。
    日頭被染成了暗紅色,光線透過窗紙照進來,把廳堂染得像浸在血水裏。
    解離打了三次算盤,第三次打錯了一個數。她放下賬冊,揉了揉眉心。
    她在等兩件事:一是夙夜回來,帶回皇宮的消息;二是……某種更糟的事發生。
    第一件事來得比預期快。
    黃昏時分,有人敲響了憶蓮樓的後門。
    叩門聲很輕,三短一長,是夙夜和她約定的暗號。解離沒立刻開門,而是先走到前廳,透過門縫看了一眼——街對麵四個衛兵還在,但那個墨袍人不見了。
    她繞到後院,拉開後門。夙夜閃身而入,反手關上門,背靠在門板上喘了口氣。
    他身上的青衣沾滿灰塵,袖口撕裂,左手小臂纏著繃帶,滲出血跡。臉上也有擦傷,但眼神依舊冷靜。
    “死了多少人?”解離問。
    “國師府仆役一百二十七人,禁衛軍四十六人,太子……”夙夜頓了頓,“太子沒死,但廢了。”
    解離心一沉:“廢了是什麽意思?”
    “記憶徹底崩潰。”夙夜走到井邊,打了桶水,掬起一捧洗了把臉,“他衝進國師書房時,手裏拿著劍,但劍沒刺出去——他突然抱頭慘叫,然後開始攻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禁衛軍啟動誅邪陣後,陣法威壓和他識海裏的記憶衝突,直接衝垮了他的神誌。”
    水珠從他下頜滴落,混著血絲:“現在太醫院的人守著他,但沒用。他誰也不認得,隻會反複說一句話:‘不是我,不是我幹的’。”
    解離沉默片刻:“國師呢?”
    “輕傷。”夙夜直起身,用袖子擦幹臉,“太子那一劍隻劃破了他的袖子。但他反應很快——立刻啟動府內防禦陣法,又第一時間調集黑甲衛封鎖全城。現在整個京城四門緊閉,隻進不出。”
    他看向解離:“你前門有人盯著?”
    “四個,街角還有一個。”解離說,“不過剛才那個墨袍的不見了。”
    “那是國師府的‘影衛’,專司監視和暗殺。”夙夜從懷中摸出一枚細小的黑色鐵片,扔給解離,“我在皇宮外牆下撿到的。影衛的標誌——他們至少出動了三十人,散布在全城各個醫館藥鋪附近。”
    解離接過鐵片。入手冰涼,邊緣鋒利,正麵刻著陰陽雙魚,背麵是一行小字:第三隊,七號。
    “他們在找什麽?”她問。
    “找瘟疫源頭。”夙夜聲音壓得更低,“太子失控前,咬傷了三個禁衛。那三個人在一個時辰後也開始出現記憶混亂症狀——攻擊同僚,胡言亂語,最後徹底瘋癲。太醫檢查後,說是‘癔症傳染’。”
    解離猛地抬頭。
    記憶瘟疫,會傳染。
    “不是普通的記憶篡改。”夙夜一字一頓,“是真正的瘟疫——通過記憶接觸傳播。太子識海裏的‘種子’爆發時,會釋放汙染,感染所有接觸他記憶的人。那三個禁衛是被太子的記憶碎片感染的。”
    他走到解離麵前,直視她的眼睛:“解掌櫃,你昨夜給他種的那個‘反製種子’,到底做了什麽?”
    解離沒有立刻回答。她轉身走進廳堂,夙夜跟在她身後。廳堂裏已經暗下來,她沒點燈,隻借著窗外血紅色的天光,從櫃台下取出一枚琉璃瓶。
    瓶裏封著一縷淡金色的絮狀物,正在緩慢旋轉。
    “這是我從太子記憶裏抽出來的‘原始種子’。”解離說,“漆雕無忌種下的。我分析過它的結構——不是單純的記憶植入,而是一種‘記憶病毒’。它會自我複製,會變異,會尋找新的宿主。”
    她頓了頓:“我種的反製種子,原理是用一段更強烈的記憶覆蓋它。就像用大火燒掉一片毒草。但問題是——”
    “大火也會燒掉整片田。”夙夜接話。
    解離點頭:“太子的識海已經被病毒侵蝕得太深。我的反製種子進去後,和病毒發生激烈對抗,導致他記憶結構崩塌。而崩塌的過程中,病毒碎片逸散出來,感染了接觸者。”
    她放下琉璃瓶:“這是我的失誤。我低估了漆雕無忌的手段。”
    “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夙夜說,“瘟疫已經開始擴散。除了那三個禁衛,皇宮裏還有至少二十個接觸過太子的人出現早期症狀——頭痛,幻覺,記憶錯亂。太醫束手無策,國師已經下令將所有感染者隔離在西苑,但隔離沒用。”
    “為什麽?”
    “因為瘟疫的傳播方式不隻有接觸。”夙夜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紙,符紙已經燒了一半,邊緣焦黑,“這是我在西苑外圍撿到的——‘記憶共鳴符’。有人在用符法主動散播瘟疫。感染者越多,共鳴越強,擴散速度越快。”
    解離接過符紙,指尖撫過焦黑的邊緣。符文的筆觸很熟悉,她見過——在漆雕無忌的記憶裏,那些血色畫麵的邊緣,就有類似的符文痕跡。
    “他想幹什麽?”她低聲問,“如果瘟疫失控,整個人間都會變成瘋人院。這對天界有什麽好處?”
    “我不知道。”夙夜說,“但執法司截獲的傳訊符裏,有一句關鍵的話:‘大疫之後,方有大治’。漆雕無忌可能在執行某個更大的計劃,瘟疫隻是第一步。”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聲音離得很近,就在街對麵。解離和夙夜同時衝到窗邊,推開一道縫。
    長街上,一個中年男人正瘋狂地撕扯自己的頭發,邊扯邊吼:“不是我偷的!不是我!”他身後追著一個婦人,應該是他妻子,哭喊著想拉住他,卻被他一掌推倒在地。
    男人繼續往前衝,撞翻了路邊一個餛飩攤,滾燙的湯水潑了他一身,他卻渾然不覺。他衝到憶蓮樓對麵的店鋪前——那是家布莊,店主已經嚇得關了門——開始用頭猛撞門板。
    砰。砰。砰。
    每一聲都悶得讓人心悸。
    街角那四個黑甲衛兵衝了過來,試圖製服男人。但男人力氣大得驚人,一個衛兵被他甩出去三丈遠。另一個衛兵抽出刀,刀背砍在男人後頸,男人晃了晃,卻沒倒,反而轉身抓住衛兵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衛兵慘叫。
    第三個衛兵終於拔刀刺穿了男人的胸口。男人倒地,抽搐了兩下,不動了。但他咬過的那個衛兵,手臂上已經留下一圈深深的牙印,正往外滲著黑血。
    衛兵看著自己的手臂,眼神從驚恐逐漸變成茫然。他開始喃喃自語:“我……我為什麽要殺他?他罪不至死……不,他該死,他偷了東西……”
    另外兩個衛兵想靠近,被他揮刀逼退:“別過來!你們都想害我!”
    長街上一片死寂。布莊的門開了一道縫,店主從裏麵扔出一塊白布,蓋住了男人的屍體。衛兵還在原地胡言亂語,刀尖一會指向同僚,一會指向自己。
    夙夜關上窗。
    “第二個傳染者。”他聲音很沉,“不是皇宮裏的人,是普通百姓。瘟疫已經擴散到民間了。”
    解離背靠著牆,閉上眼睛。她能感覺到——空氣裏確實多了一些東西。很細微,像塵埃,像花粉,無孔不入地飄散著。那是破碎的記憶碎片,帶著瘋狂、恐懼和痛苦的情緒,附著在每一縷風裏,鑽進每一個呼吸的人體內。
    修為高的人能抵抗一陣。但普通人……
    “最多三天。”解離睜開眼,“如果放任不管,三天後,京城會有一半人感染。”
    “你有什麽辦法?”夙夜問。
    解離走到櫃台後,取出那枚裝著“猙”魂晶的琉璃瓶,又取出那枚乳白色的執法司檔案魂晶,並排放在一起。
    “兩個方向。”她說,“第一,研究瘟疫的解藥。需要大量感染者樣本,分析病毒變異規律。第二,查清漆雕無忌的真正目的。隻有知道他想幹什麽,才能找到破解的關鍵。”
    她看向夙夜:“執法司能提供什麽支持?”
    “樣本我可以想辦法弄到。”夙夜說,“但解藥研究需要時間,我們沒有——”
    敲門聲忽然響起。
    不是前門,不是後門,而是二樓臨街那扇窗——有人在外麵輕輕叩了三下。
    解離和夙夜同時抬頭。
    窗外映出一個朦朧的影子,看身形是個女子。她叩完窗,也不等回應,直接推開了窗——窗栓明明鎖著,卻在她手下無聲滑開。
    女子翻身入內,落地輕得像一片葉子。
    她穿著素白的長裙,裙擺繡著淡青的雲紋,長發用一根木簪鬆鬆綰著。容貌很美,但美得沒有攻擊性,像一汪溫水。唯獨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深處泛著極淡的琥珀色,看人時帶著一種慵懶的審視。
    “打擾了。”女子開口,聲音軟得像棉花糖,“樓下有狗,隻好走窗戶。”
    解離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琉璃瓶串上。夙夜則悄無聲息地挪到了女子側後方,封住了她退向窗口的路。
    “你是何人?”解離問。
    “聞人語。”女子報上名字,目光在解離和夙夜之間轉了一圈,最後落在櫃台那兩枚魂晶上,“千麵當鋪的掌櫃。聽說解掌櫃這裏,收稀奇古怪的記憶?”
    “今日不營業。”解離說。
    “不是來做生意的。”聞人語從袖中取出一枚琉璃瓶,輕輕放在櫃台上,“是來送一樣東西。”
    瓶身是透明的,內裏封著一截焦黑的東西——像是燒過的骨頭,又像是某種植物的根莖。它浸泡在暗紅色的液體裏,正緩慢地滲出絲絲黑氣。
    解離瞳孔驟縮。
    她認得那東西。
    “九尾狐的尾骨。”聞人語的聲音依然很軟,但每個字都像針,“我母親的遺骨。她死的時候,全身骨頭都被燒成了這樣——除了這一截。”
    她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盯著解離:“解掌櫃,聽說你在查記憶瘟疫?巧了,我娘死的時候,症狀和外麵那些人一模一樣。”
    夙夜上前一步:“你母親是?”
    “白蘅。”聞人語說,“最後一隻純血九尾狐。二十年前,她向天界舉報有人在人間進行記憶實驗,三天後,她死了。屍體在青丘祖地外被發現,全身骨骼焦黑,識海被徹底清洗——死前最後三天的記憶,全沒了。”
    她拿起那枚琉璃瓶,舉到眼前:“但這截尾骨裏,封著她死前強行剝離的一小段記憶。我花了二十年,才找到方法把它提取出來。”
    解離盯著她:“裏麵是什麽?”
    聞人語笑了。那笑容很美,卻讓人脊背發涼。
    “是我娘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幕。”她輕聲說,“她看見三個人。一個是漆雕無忌,一個是雲中君,還有一個——”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解離臉上。
    “是你師父,解青竹。”
    廳堂裏死寂。
    窗外的血色天幕已經完全籠罩了天空,暗紅色的光透過窗紙,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扭曲而詭異。
    解離的手按在櫃台上,指節發白。夙夜站在聞人語側後方,手已經搭在了劍柄上。聞人語卻依舊從容,甚至拿起櫃台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冷茶。
    “繼續說。”解離的聲音很平靜。
    “畫麵很碎。”聞人語抿了口茶,“我隻看到三個片段:第一,解青竹將一枚玉簡交給漆雕無忌;第二,雲中君在遠處觀望,眼神很複雜;第三,我娘躲在暗處,用狐尾秘法記錄這一切。”
    她放下茶杯:“然後她就被發現了。漆雕無忌追殺她,雲中君沒有阻攔,解青竹……我沒看清他做了什麽。畫麵就斷了。”
    解離沉默了很久。
    “你為什麽來找我?”她終於問。
    “兩個原因。”聞人語豎起兩根手指,“第一,我查過你。解離,或者說,玄燼——上古戰神,解青竹的親傳弟子,十七年前因‘屠戮無辜’被貶下界。但你屠戮的那個妖族村落,恰好是我娘的遠親。”
    解離臉色未變,但夙夜注意到她的呼吸停了一瞬。
    “第二,”聞人語繼續說,“我娘的記憶碎片裏,解青竹在交出玉簡前,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對著空氣說的,但我知道,他在對未來的某個人說。”
    “什麽話?”
    聞人語一字一頓複述: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這段記憶,記住——瘟疫是我發明的,但解藥,藏在瘟疫裏。’”
    解離閉上了眼睛。
    夙夜的手從劍柄上鬆開。他走到櫃台前,拿起那枚裝著狐尾骨的琉璃瓶,對著光仔細看。暗紅色的液體裏,確實有極細微的金色光點在遊動——那是記憶碎片,被某種強大的禁術強行封存在遺骸裏。
    “你要什麽?”解離睜開眼,看向聞人語。
    “合作。”聞人語說,“我幫你查清瘟疫的真相,你幫我查清我娘的死因。我們有共同的目標,也有互補的能力——你擅長修補記憶,我擅長提取和保存記憶。千麵當鋪二十年來收集了無數隱秘記憶,其中可能有你需要的東西。”
    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而且,我知道漆雕無忌下一步要做什麽。”
    解離和夙夜同時看向她。
    “他在找‘記憶礦脈’。”聞人語說,“上古時期,某些特殊地點會自然凝結‘記憶結晶’,蘊含強大的精神能量。我娘死前最後一份情報,就是關於一處新發現的礦脈位置。漆雕無忌應該已經拿到了那份情報,最遲明晚,他就會派人去開采。”
    “礦脈在哪裏?”夙夜問。
    “京城以西三百裏,黑風山。”聞人語從袖中取出一張簡陋的地圖,鋪在櫃台上,“那裏原本是古戰場,埋著十萬屍骨。怨氣衝天,尋常修士根本不敢靠近。但怨氣越重的地方,越容易凝結記憶結晶。”
    解離看著地圖上那個用朱砂標記的位置,忽然想起解青竹當年說過的一句話:“戰場是記憶的墳場,也是真相的礦藏。”
    她抬起頭,和夙夜對視一眼,又看向聞人語。
    “合作可以。”解離說,“但有個條件——所有行動,我說了算。如果我發現你有任何隱瞞或背叛,我會親手抽走你所有關於這件事的記憶,讓你變成白癡。”
    聞人語笑了:“成交。”
    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解離伸手與她相擊,擊掌的瞬間,兩人指尖同時泛起極淡的金色紋路——那是記憶契約,一旦違背,契約會自動觸發懲罰。
    夙夜也伸出手,三隻手掌疊在一起。
    “那麽,”解離收回手,“第一步,研究瘟疫解藥。需要感染者樣本,越多越好。”
    “我去弄。”夙夜說,“西苑的隔離區有重兵把守,但執法司有特殊權限。”
    “第二步,”解離看向聞人語,“你回去整理千麵當鋪裏所有關於記憶礦脈、漆雕無忌、雲中君的資料,明早帶來。”
    “沒問題。”
    “第三步,”解離從櫃台下取出一枚空白玉簡,指尖蘸了點朱砂,開始快速書寫,“黑風山的礦脈,不能讓他開采成功。我們需要提前布置——夙夜,你調集執法司可靠的人手,在外圍接應。聞人語,你熟悉地形,負責帶路和破陣。我……”
    她停筆,看向窗外。
    血色天幕下,又傳來幾聲淒厲的慘叫,這次更近,似乎就在隔壁街。
    “我要留下來。”解離說,“京城需要有人控製瘟疫擴散。而且——”
    她轉頭,看向櫃台上那三枚魂晶。
    “我要先看看,師父當年到底留下了什麽。”
    夙夜和聞人語沒有異議。三人又商定了聯絡方式和應急計劃,然後聞人語原路翻窗離開,夙夜則從後門悄然離去。
    解離一個人留在廳堂裏。
    她鎖好門窗,點亮油燈,將三枚魂晶擺在燈下。猩紅、乳白、暗金,三色光暈交織,在牆麵上投出詭異的光影。
    她先拿起那枚乳白色的執法司檔案魂晶,指尖輕觸,閉上眼睛。
    記憶湧入。
    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