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替你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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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顧家老宅。
    光暈落在顧老太太身下的木搖椅上,把她銀白的發絲染得柔和。
    搖椅“吱呀——吱呀——”地輕晃。
    節奏穩得像她此刻的神情。
    她雙手交疊搭在暗紋綢緞罩衫上,指節雖有些發皺,卻依舊透著股不怒自威的氣場。
    旁邊的木凳上,坐著個二十出頭的姑娘。
    細框眼鏡襯得她眉眼溫軟,手裏捧著本線裝的《浮生六記》。
    聲音輕緩如落絮:“……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顧老太太微闔著眼,頭隨著搖椅的節奏輕輕一點,像是聽入了神。
    可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又壓抑的腳步聲時,她眼睫倏然動了動,沒等聲音近前,已然睜開眼,目光掃過門口,沉了幾分。
    管家老周快步走進來。
    平日裏總是熨帖的中山裝領口有些歪斜。
    額角沁著薄汗,臉色是掩不住的凝重。
    連彎腰行禮都比往常急促。
    顧老太太視線在他臉上一停,便朝身旁的姑娘抬了抬下巴,聲音平靜無波:“童顏,你先回房。”
    被喚作童顏的姑娘立刻合上書,指尖輕輕攏了攏書脊,起身時規規矩矩地欠了欠身,眼鏡後的眼睛裏沒半分好奇。
    隻溫順地應道:“姑姥姥,那我先下去了。您要是有任何吩咐,讓人來叫我就行。”
    她輕手輕腳地往門口走,路過管家身邊時,腳步頓都沒頓,直到木門“哢嗒”一聲輕輕合上,隔絕了門外的光線。
    “說吧。”顧老太太的聲音比剛才冷了些,搖椅也停了下來。
    她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按在扶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淡白。
    老周這才敢抬起頭。
    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慌意:“老夫人,出大事了,咱們在南邊那幾家地下錢莊的賬戶,今天下午被一鍋端了,所有資金全被凍結,連帶著幾個聯絡點的人都失聯了。底下人急得團團轉,實在拿不定主意,特來請您指示。”
    堂屋裏的燈似乎暗了一瞬,顧老太太的臉隱在光影交錯處,看不清神情,隻有沉默像潮水般漫開,把老周的心跳襯得愈發響亮。
    顧老太太手指在木扶手上輕輕敲擊,節奏沉緩卻帶著千鈞力道。
    “我們的地下錢莊藏了這麽多年,賬冊、人手都是層層篩過的,能在同一時間被一鍋端,對方絕非臨時起意,定是布了場大棋。”
    她頓了頓,眼底翻湧著冷意,“南邊那些人,如今一個字都不能信。老周,這事必須你親自去一趟,把根兒上的貓膩都扒出來。”
    被稱作老周的管家周潤元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
    沉默的幾秒裏,額角的冷汗又滲出來些。
    他抬眼時,語氣帶著幾分謹慎的試探:“老夫人,南邊現在是風口浪尖,我單槍匹馬過去,怕有閃失。不如讓表小姐跟我搭個伴?她心思細,也能有個照應。”
    “不行。”顧老太太的聲音陡然轉厲,搖椅的扶手被她按出一道淺痕,“他們這一輩,是要徹底摘幹淨的。知衡經營顧氏集團,童顏一門心思做學問,我從來沒讓他們碰過暗處的半點東西。這渾水,絕不能沾到童丫頭手上。”
    她的語氣緩了些,眼底卻依舊堅定,“我活了這大半輩子,手上的泥夠多了,不能讓子孫再背著汙名做人。”
    周潤元心下了然,又提了個名字:“那……少夫人?”
    少夫人安歌,看似顧家的兒媳婦。
    可周潤元比誰都清楚,顧家那些見不得光的產業,九成以上都掛在她的名下。
    都是他當年親手辦的手續。
    這也是,顧家一直沒有公開安歌這個兒媳婦的原因。
    顧老太太卻再度搖頭。
    嘴角勾起一抹涼薄的弧度:“安歌本就是我留著的後路,是顧家的‘斷尾’。真到了收網的時候,她就是頂在最前麵的替罪羊,否則一旦事發,知衡很難摘得幹淨。”
    她指尖摩挲著袖口的盤扣,眼神銳利如刀,“可這丫頭太聰明,別看她在我跟前百依百順,骨子裏的反骨藏得深。一旦讓她摸到咱們的核心秘密,她敢立刻轉身就把所有東西捅給警方,後果如何,你比我清楚。”
    周潤元喉結動了動,終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不是沒異議,是不敢有。
    他太清楚眼前這位老夫人的手段,順從是他唯一的活路。
    顧老太太不信任任何人,安歌是這樣,他周潤元亦是如此。
    二十五年前,他剛被提拔為心腹時,還曾竊喜時來運轉,能讓妻兒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
    可這份“幸運”沒焐熱,就變成了穿腸的毒藥。
    老夫人派人綁走他的妻兒,又在他的湯藥裏下了慢性毒,悄無聲息地廢了他的生育能力。
    那被藏在暗處的兒子,成了他唯一的軟肋。
    從那天起,他就成了被線牽著的木偶。
    老夫人指哪他便打哪,半點不敢違抗。
    此刻垂在身側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可臉上依舊是恭順的模樣:“老夫人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動身,定查個水落石出。”
    走出顧家主宅的大門,夜露已經打濕了青石磚路。
    花園裏的玉蘭樹影影綽綽,晚風卷著花瓣掠過臉頰,卻吹不散周潤元心頭的沉鬱。
    他沿著被藤蔓遮半的幽靜小路快步前行,直到老宅西北角那棟獨立小樓的燈光映入眼簾,緊繃的脊背才稍稍鬆懈了些。
    這裏是他的住所,也是唯一能讓他卸下幾分偽裝的地方。
    反鎖房門的刹那,周潤元臉上最後一絲恭順徹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扭曲的陰沉。
    眼底翻湧著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怨懟與痛苦。
    他踉蹌著走到書桌前,沒開燈。
    僅憑窗外漏進來的月光摸索著拿出手機,屏幕亮起的光映得他臉色慘白。
    屏幕壁紙是張放大的合影,中間那個眉眼舒展的年輕男人,正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身旁站著位溫婉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
    周潤元的手指輕輕覆在屏幕上,一遍遍摩挲著年輕男人眉心那顆米粒大的紅色小痣。
    那是他兒子周念安從小到大的標記,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念念……”他喉間溢出一聲沙啞的低喚,尾音顫得不成樣子。
    念安四歲那年,穿著件明黃色的小棉襖,攥著他的衣角糯糯地喊“爸爸”的模樣還清晰如昨。
    可一轉眼,那個肉乎乎的小團子已經二十九歲了。
    二十五年,他再沒見兒子一麵,所有的念想都隻能寄托在顧老太太偶爾“恩賜”的照片、書信和視頻裏。
    上次老太太提起念安時,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掌控感:“你兒子出息了,我替你看著,幫他鋪了路,婚事也是我點頭的,媳婦家世清白,頭胎是個丫頭,這胎查了,八成是個帶把的,你該放心。”
    可周潤元怎麽能放心?
    那句輕描淡寫的“替你看著”,在他聽來和“拿捏在手裏”沒什麽兩樣。
    手機屏幕的光映出他滿臉的淚痕,淚水砸在屏幕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捂住嘴,壓抑的嗚咽從指縫間漏出來。
    他想兒子,想得心口發疼。
    想知道念安現在說話的語氣是不是還帶著小時候的軟糯。
    想親手抱抱那個喊他“爺爺”的小孫女,想問問他這麽多年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怪過這個“消失”的爸爸。
    可更多的是恐懼。
    他太清楚顧老太太的手段。
    自己就是被她用兒子拴住的棋子,一輩子被毒藥和牽掛拿捏得死死的。
    如今念安長大成人,老太太真的會讓他“幹幹淨淨”地生活嗎?
    還是早就在暗中布好了局,等著把念安也變成下一個被操控的木偶?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周潤元的身體就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手指死死攥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自己二十五年如履薄冰的日子,想起那些不敢言說的痛苦與屈辱,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連呼吸都帶著疼。
    或許……或許早就晚了。
    老太太那些“關照”,從來都不是恩惠,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捆綁。
    窗外的月光被雲層遮住,房間徹底陷入黑暗。
    周潤元再也繃不住,癱坐在椅子上,壓抑的哭聲沙啞而悲涼。
    可悲傷從來都是奢侈品,他沒有沉溺的資格。
    後半夜,周潤元幾乎沒合眼,天剛蒙蒙亮,他拉著行李箱,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老宅裏還在沉睡的人。
    向南的航班連個小時後起飛。
    VIP候機室。
    周潤元剛將行李箱靠在角落的沙發旁。
    點了杯滾燙的濃茶暖手。
    一道帶著痞氣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了過來:“周先生,別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