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天祥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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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林硯獨自站在臨安城西一處廢棄的宅院前。
    掌心的山河印正微微發燙,像一顆沉睡中蘇醒的心髒。白日裏,當他在樞密院外“偶遇”那位力主議和的副使時,這方古印突然在袖中震動,燙得他幾乎失態。此刻,印紐上的山川紋路在月光下泛著極淡的青光,光暈如呼吸般明滅,指向眼前這扇斑駁的木門。
    門虛掩著。
    推開的瞬間,塵埃混合著黴味撲麵而來。庭院荒蕪,野草沒膝,正廳的匾額斜掛著,隱約可見“正氣”二字的殘影。林硯屏住呼吸——這裏太靜了,靜得不像一座城中的宅院,倒像沉在湖底的棺槨。山河印的灼熱愈發清晰,牽引著他繞過傾頹的屏風,走向後院一間看似柴房的偏屋。
    柴堆是鬆動的。
    移開第三捆枯枝時,他的指尖觸到了石板邊緣的刻痕——不是裝飾,是字。指腹摩挲,借窗外漏進的月色辨認:“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字跡瘦硬,深入石髓。
    林硯的心髒猛地一縮。
    他用力推開石板,露出向下的階梯。陰濕的寒氣裹挾著紙張與墨錠陳年的氣息湧上來,混著一絲極淡的、類似鐵鏽的血腥味。階梯很窄,岩壁上有抓痕,深深淺淺,像是有人被拖拽時指甲絕望的刮擦。他舉著油燈往下走,火光在壁上投出搖晃的巨影,仿佛那些掙紮的靈魂仍未安息。
    地窖不大,四壁皆是夯土。正中一張石案,案上整整齊齊碼著數十卷文書,以油布仔細包裹。旁邊擱著一方缺角的硯,半截幹涸的墨,還有一支筆——筆毫已禿,筆杆卻光滑如玉,是經年累月緊握才能養出的溫潤。
    他解開第一卷。
    不是官樣文章,而是私人手劄。字跡起初從容峻峭,漸至潦草激憤,最後幾頁,墨跡深淺不一,夾雜著可疑的褐斑。“……張世傑舟師雖敗,然淮東義民猶聚,可圖再起。”“伯顏遣使誘降,許以相位。笑擲其書於火。吾膝不可屈,惟頸可斷。”“聞太後攜幼帝北狩,五內崩摧。然正氣在天,豈因盛衰改節?”
    是文天祥。
    這些是他被俘前後,輾轉流離時寫下的。有各地義軍聯絡的暗語,有元軍布防的草圖,有對朝中投降派官員的隱秘記錄,甚至還有幾封未送出的密信,收信人姓名處隻以“山河故人”代稱。林硯一頁頁翻著,紙張脆薄如蟬翼,稍用力便會碎裂。他動作極輕,仿佛觸碰的是尚未冷卻的體溫。
    直到他翻開最底下那卷。
    那是一份名單,標題觸目驚心:“可托付身後事者”。寥寥七八個名字,皆是林硯在史書中讀過的抗元誌士,多數名字旁已用朱筆勾去,旁注小字:“某年某月,殉於某地。”唯有一個名字未被勾畫,也無注釋。
    那名字是:林秋石。
    林硯的呼吸停滯了。這是他祖父的名字。一個終生研究宋元曆史的學者,三年前病逝於北京家中,臨終前將這方山河印塞進他手裏,嘴唇翕動,卻已說不出話。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
    光影晃動間,他忽然注意到石案內側的土壁上,刻著一幅極簡的圖:上方是北鬥七星,其下蜿蜒一道長河,河畔山巒起伏——正是山河印印麵的圖案。圖案下方,刻著兩行小詩,字跡與階梯上的相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他日山河改,留印待後生。**”
    “後生”二字,刻得極深,最後一筆甚至崩裂了土壁。
    林硯倒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土牆。地窖裏死寂無聲,隻有他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擂鼓。祖父臨終的眼神、山河印穿越後的異動、那些隻有他能看懂的現代標注、此刻手中這份直指“林秋石”的名單……無數碎片被這兩句詩串聯起來,發出尖銳的嗡鳴。
    不是偶然。
    從來都不是。
    他穿越八百年時光,踏入這臨安雨夜,或許不是曆史的意外,而是某種未完成的托付。文天祥刻下這些字時,是否也曾仰望星空,幻想過一個來自未來的“後生”?祖父窮盡一生研究這段曆史,是否早已在故紙堆中嗅到了這縷跨越時空的因果?
    林硯緩緩跪坐在石案前,將臉埋入掌心。油燈的光暈籠罩著那些脆薄的紙張,籠罩著禿筆與殘硯,仿佛籠罩著一座尚未封土的衣冠塚。他感到山河印在懷中持續發燙,那溫度不再令他驚惶,反而像一種沉默的確認。
    地窖外,隱約傳來更夫遙遠的梆子聲。四更天了。
    他將文書仔細包好,原樣放回。唯獨那份名單,他看了許久,最終取下“林秋石”名字所在的那一角,湊近燈焰。火舌舔舐紙緣,迅速卷曲焦黑,化作細灰飄散。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對著虛空中的亡魂。
    起身前,他對著石案深深一揖。
    不是祭奠,是承諾。
    走出地窖時,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廢宅輪廓在晨霧中漸漸清晰,如同一個正在淡去的夢。林硯握緊懷中的山河印,那溫度已與體體溫融合。他最後回望一眼那扇柴房的門,轉身沒入漸起的市聲。
    臨安城正在醒來。而他知道,有些長夜,從未真正結束。它們隻是沉入地底,等待另一雙手,在適當的時辰,重新推開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