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回歸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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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血,將群山染成一片沉鬱的紫紅。
林硯踏著崎嶇山道返回時,心中那點因山河印微光而生的暖意,早已被越來越濃的不安浸透。太安靜了。往日這個時辰,營地該有炊煙嫋嫋,該有巡邏士卒交接的短促口令,該有隱約的操練呼喝。可此刻,隻有山風穿過枯枝的嗚咽,像某種不祥的哀鳴。
他加快了腳步。
繞過最後一道隘口,眼前景象讓他的呼吸驟然停滯。
記憶中的營寨柵欄東倒西歪,焦黑的木樁上殘留著刀劈斧砍的痕跡。幾處營帳徹底坍塌,像被巨獸踐踏過的屍骸。地上散落著折斷的兵刃、染血的布條,還有幾灘已經發黑、引來蠅蟲的血漬。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鐵鏽與灰燼混合的氣味,壓得人胸口發悶。
沒有崗哨,沒有迎接的人。
隻有一片劫後的死寂。
林硯的心髒猛地一沉,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懷中的山河印。那方古印貼著他的胸膛,傳來一絲微不可察的、溫涼的悸動,仿佛也在為眼前的瘡痍而悲鳴。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滯澀,邁步向營地深處走去。
越往裏,景象越是觸目驚心。傷員的**從幾頂尚算完好的帳篷裏斷續傳出,低微而痛苦。幾個留守的老弱兵卒正在默默收拾殘局,他們臉上蒙著厚厚的塵灰與絕望,眼神空洞,動作麻木。看到林硯,也隻是木然地瞥一眼,連招呼的力氣都沒有。
“發生了什麽事?”林硯攔住一個正抱著破木桶走過的少年兵,聲音幹澀。
少年抬起頭,臉上還有未擦淨的血汙,眼睛紅腫。“林……林先生?您回來了……”他嘴唇哆嗦著,“是陳副將……他昨夜帶人突襲了中軍帳,說是要‘清君側’,綁了李參軍,還想對趙將軍不利……趙將軍帶親衛拚死抵抗,才……才沒讓他們得逞,可將軍他……他……”
“趙將軍怎麽了?”林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趙霆,義軍主將,主戰派的脊梁,性情剛烈如鐵,用兵悍勇無雙。若他倒下……
“重傷,”另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插了進來。林硯回頭,見是趙霆的貼身親衛隊長周橫,他左臂用粗布吊著,額角一道猙獰的傷口還在滲血。“肩胛中了一箭,深可見骨,最要命的是腰腹挨了一刀,流血過多。王軍醫忙了一夜,方才勉強止住,但人一直昏迷,高熱不退。”周橫的眼睛布滿血絲,盯著林硯,那裏麵翻湧著悲憤與一種近乎崩潰的疲憊,“陳副將……那狗賊,帶著他那一營心腹,趁亂劫了部分糧草軍械,往北邊跑了。說是……說是要‘另尋明路’。”
叛變。內部瓦解。林硯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比任何外部強敵更致命的,往往是從內部開始的腐爛。
“現在誰在主事?”他問,聲音保持著盡可能的平穩。
周橫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還能有誰?孫先生他們,聲音大起來了。”
孫先生,孫慕禮,義軍中的文官首領,一向主張“暫避鋒芒”、“以待天時”,與趙霆的激進取舍屢有衝突。林硯心下一沉。
果然,還未走到原中軍大帳(如今帳頂已破了一個大洞),便聽到裏麵傳來比往日高昂許多的議論聲。他掀開帳簾,裏麵煙氣繚繞,幾張熟悉的麵孔圍著一張簡陋的木圖,氣氛凝重而詭異。
坐在主位上的不再是趙霆,而是孫慕禮。他五十許人,麵容清臒,此刻卻將背挺得筆直,手指點著地圖,聲音在刻意壓製的平靜下,透著一股終於得以舒展的銳利:“……趙將軍重傷,軍心渙散,糧草又損。朝廷大軍已至百裏外的滁州,鋒芒正盛。以我軍如今殘破之師,硬撼無異以卵擊石。為今之計,當保存實力,化整為零,暫入深山避其鋒芒,或……或可遣使與滁州觀察使接觸,陳說利害,謀一個招安……”
“招安?”一名臉上帶疤的年輕將領猛地拍案而起,他是趙霆的侄子趙猛,“孫先生!我叔父血還未冷,叛徒才剛遁走,你就要我們向朝廷搖尾乞憐?那和姓陳的叛賊有何區別!”
“趙校尉!慎言!”孫慕禮身邊一個文士模樣的人喝道,“孫先生全是為弟兄們的身家性命著想!難道要大家都戰死在這裏,讓義軍血脈斷絕嗎?”
“戰死也好過跪著活!”
“莽夫之勇!”
帳內頓時吵作一團。主戰派將領人數較少,且多帶傷,激憤卻難掩頹勢。投降派(或者用他們自稱的“務實派”)顯然早有準備,言辭周密,占據上風。空氣裏充滿了火藥味,以及更深沉的、理想破碎後的迷茫與恐懼。
林硯靜靜地站在帳口,無人立刻注意到他。他看著那一張張或激動或陰沉的臉,看著地圖上那象征敵軍迫近的、刺目的標記,懷中的山河印似乎又輕輕震動了一下。恍惚間,他眼前閃過古戰場幻象中,文天祥手持類似印信,於絕境中昂首的身影,那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的磅礴詩句,仿佛帶著曆史的塵埃與重量,轟然回響在心底。
這破碎的營地,這紛爭的營帳,不過是曆史又一個殘酷的縮影。絕望在滋生,信念在動搖,脊梁正在被打斷。
他不能隻是看著。
就在孫慕禮準備再次開口,試圖一錘定音時,林硯向前走了幾步,踏入帳內燈光最明亮處。他的腳步很輕,卻莫名地讓嘈雜聲低了下去。所有的目光,疑惑的、不滿的、期待的,都投了過來。
“孫先生,諸位,”林硯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將帳內的紛爭壓住。他沒有立刻反駁招安之議,隻是從懷中緩緩取出那方山河印。古印在跳動的燭火下,流轉著黯淡卻堅韌的微光,印身上那些古老的山川紋路,仿佛在呼吸。
“我去了古戰場,”他舉起古印,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它,“此印,與這片土地深處的東西,有所感應。我們腳下的山河,並非死物。它記得文丞相的丹心,記得無數仁人誌士的熱血。它記得‘義’字怎麽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尤其在趙猛等年輕將領臉上停留片刻。
“趙將軍未醒,叛徒新遁,敵軍迫近。是的,我們損失慘重,我們身處絕境。”他的聲音逐漸提高,帶著一種金石般的質感,“但義軍之所以為‘義’,不在兵多糧足,不在城池堅固,而在‘義’字不滅!陳副將叛逃,帶走了兵馬糧草,但他帶不走這山間的正氣,帶不走我們心中尚未冷卻的血性!此刻若降,或可苟全性命,但你我此生,將永世匍匐於此,再無麵目立於這天地山河之間!”
帳內一片寂靜。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帳外呼嘯的風聲。
孫慕禮的臉色沉了下來:“林先生,空談氣節,可能當飯吃?可能擋刀兵?”
“氣節不能當飯,但能讓人知道為何而戰,為何而死。”林硯迎著他的目光,寸步不讓,“山河印感應地脈,或許……我們能找到尚未被叛徒知曉的隱秘存糧,或可利用山川地勢,尋得一線生機。這比將命運寄托於朝廷的‘仁慈’,更可靠。”
他並未完全透露山河印可能蘊含的、超越現實的力量,那太縹緲。他給出的是一個希望,一個基於這方古印神秘性的、具體的、可以努力的方向。一個將破碎的信念重新粘合的支點。
趙猛的眼睛亮了起來,其他幾個主戰派將領的腰杆也不自覺地挺直了些。即使是孫慕禮那邊的人,也有幾個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絕對的絕望會催生投降,但一絲微弱的希望,卻能重新點燃抵抗的火種。
林硯將山河印輕輕按在鋪著地圖的木桌上。微光似乎閃爍了一下,仿佛與遙遠地脈的共鳴,也仿佛與帳中某些尚未完全冰冷的心跳,產生了共振。
夜還深,危機未解,前路依舊迷霧重重。
但至少,投降的提議,被暫時擋住了。
接下來,是要用這方印,這口氣,在廢墟之上,重新點燃烽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