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整旗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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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地中央的空地上,篝火將熄未熄,灰燼像黑色的雪,隨著夜風盤旋。血腥味混著草藥苦澀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傷員的**低微斷續,像被掐住喉嚨的蟲鳴。投降派的聲音,就在這壓抑的間隙裏,像毒藤一樣悄然蔓延——“打不過的”、“送死”、“不如散了”。
    林硯站在那截被劈裂的木樁旁,掌心貼著懷中微微發燙的山河印。溫潤的暖流透過布料,滲入皮膚,奇異地撫平了他胸腔裏翻騰的焦灼與悲憤。他先走向重傷的主戰派將領陳胥。
    陳胥躺在簡陋的擔架上,胸腹裹著的麻布已被血浸透成深褐色。他雙目圓睜,死死瞪著墨黑的夜空,牙關緊咬,身體卻不受控製地微微痙攣——那是精神瀕臨崩潰、又被巨大不甘強行吊住的跡象。幾個圍著他的年輕士兵,眼神裏滿是惶然無措。
    林硯蹲下身,沒有說話,隻是將山河印輕輕置於陳胥額前。
    微光漾開,極淡,如初春溪流上第一層融化的薄冰。那光並非照亮實物,而是直接滲入觀者的感知。陳胥緊繃如鐵的身體,肉眼可見地鬆弛了一線。他渙散狂亂的眼神,慢慢有了焦距,艱難地轉向林硯。那目光裏,有未熄的怒火,有深切的痛楚,也有了一絲被拉回現實的清明。
    周圍幾個心神激蕩的傷員,被這微光邊緣掃過,粗重的喘息也漸漸平複。一種奇異的“穩定感”,以林硯為中心,悄然擴散,暫時壓住了空氣中浮動的那份絕望與躁動。投降派的竊竊私語,不由得一滯。
    林硯收回山河印,站起身,轉向或坐或立、殘存下來的數十名義軍。他們臉上沾著血汙和煙塵,眼神複雜:悲痛、懷疑、恐懼、麻木,還有少數如陳胥般不肯熄滅的餘燼。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林硯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晚風,“在想三百年前,‘赤潮’起義是怎麽失敗的。”
    有人抬起頭。這段曆史,每個不甘的人都私下咀嚼過無數遍。
    “不是因為敵人太強。”林硯的目光掃過一張張臉,“‘赤潮’鼎盛時,據三州之地,擁兵十萬。他們失敗,是因為攻下瀾江城後,內部先為了戰利品和權位吵翻了天。主戰的要直搗黃龍,求穩的要劃江而治,投降的……覺得接受了朝廷招安,也能享富貴。”
    他頓了頓,讓那段沉重曆史的分量,沉入此刻的寂靜。
    “爭吵持續了三個月。軍紀廢弛,民心離散。朝廷的援軍就在這三個月裏,完成了合圍。最後瀾江城破,不是被外力強攻而下,是早有異心者,偷偷打開了西門。”
    篝火“劈啪”爆開一點火星,映得眾人臉色明暗不定。幾個剛才主張“談談條件”的人,避開了林硯的視線。
    “我們現在的處境,比當年‘赤潮’最壞的時候還要糟嗎?”林硯問,並不需要回答,“我們還沒有瀾江城,沒有十萬大軍,但我們也沒有陷入那種盲目自大、內鬥不休的絕境!我們隻是遭遇了一次背叛,一次重創——”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而這,恰恰說明敵人怕了!他們不再覺得可以輕易碾死我們,所以才要用這種下作手段,從內部瓦解我們!如果我們就此散了,降了,不正中他們下懷?今日散去,明日便是各個擊破,成為礦坑裏一具具無聲的枯骨,或者,成為他們刀下邀功的憑證!”
    陳胥在擔架上,發出嗬嗬的嘶聲,用力想撐起身體,被旁邊的士兵輕輕按住,但他眼中的火,已然複燃。
    林硯語氣放緩,卻更加深入肌理:“投降派說,為了活命。可你們摸摸自己的心,像狗一樣搖尾乞憐,換來的‘活命’,真是活著嗎?我們的父兄是怎麽死的?我們的姐妹為何失蹤?這山河印為何流落民間,又為何對壓迫與不公有感應?”他再次舉起那枚古印,它此刻的光澤溫潤內斂,卻仿佛與每個人的心跳隱隱共鳴。
    “活下去,不是目的。怎樣活,才是。”他指向遠處黑暗中隱約起伏的山巒輪廓,“東邊三十裏,黑風澗。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中有暗流,可解水源之困。後山有廢棄的古代礦道,錯綜複雜,能藏兵,能轉移。更重要的,那裏不在官道主路,巡檢司的注意力,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
    他早已在返回途中,結合山河印偶爾傳來的模糊地氣感應與沿途勘察,盤算過這個地點。
    “我們需要改變策略。不再固守一地,硬碰硬。我們要像山間的風,林中的影,聚能成拳,散則無蹤。黑風澗,就是我們的新起點。練兵、蓄力、救助更多和我們一樣的人,用山河印穩定人心,滌蕩創傷。然後……”
    他目光灼灼,如暗夜中的星子:“等待時機。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給予最致命的一擊。不是盲動,而是精準的雷霆。這,才是我們真正的生路——一條能讓敵人寢食難安,能讓我們自己挺直脊梁的生路!”
    夜風穿過營地,帶來遠山的寒意,卻也吹散了部分濃重的血腥與頹喪。山河印在林硯手中,似乎與他的話語共振,散發出的寧定氣息更加明顯。傷員們停止了**,疲憊的士兵挺直了背脊。陳胥終於掙紮著,用嘶啞卻清晰的聲音吼道:“聽……林先生的!”
    最初那點微弱的穩定光暈,此刻仿佛化作了無形的紐帶,將殘存的力量、未冷的血性、以及對另一種“活著”的渺茫希望,艱難地、卻實實在在地,重新擰合在一起。
    篝火,被人添入了新柴。
    火光躍起,掙紮著,試圖照亮更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