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與朝廷的第一次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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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的晨霧還未散盡,一隊身著錦袍的官差便已出現在寨門前。為首的特使約莫五十歲,麵白無須,眼神裏藏著官場打磨出的精明與疲憊。他身後兩名護衛按著腰刀,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木柵欄後那些衣衫襤褸卻眼神銳利的義軍。
林硯站在人群最前方。他昨夜幾乎未眠,山河印在懷中隱隱發燙,像是預感到某種轉折的到來。晨露打濕了他的粗布衣襟,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但他站得筆直。
談判設在寨中最大的木屋裏。說是木屋,不過是幾根粗木撐起的棚子,漏風處用茅草胡亂塞著。特使坐在唯一一張完整的木椅上,接過粗陶碗抿了口山泉水,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朝廷念爾等抗元有功,特準招安。”特使展開黃絹文書,聲音平板得像在宣讀祭文,“編入廂軍,駐守江陵。糧餉按製發放,既往不咎。”
幾個義軍頭領交換著眼神,有人呼吸急促起來——對大多數掙紮在生死線上的人而言,這已是天大的恩賜。林硯卻注意到特使袖口金線繡的雲紋微微顫動,那是手指在袖中不安的摩挲。
“敢問特使,”林硯向前半步,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編入廂軍後,是歸哪位製置使麾下?糧餉從何處調撥?江陵防務現今由誰主持?”
特使抬眼看他,像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年輕人:“此等軍務,自有朝廷安排。”
“那麽,”林硯繼續問,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若我所記不差,去歲朝廷已裁撤荊湖路三成廂軍,轉為屯田。今年戶部奏報,四川糧道被元軍切斷,江南漕運十損其四。此時擴編廂軍,糧餉從何而來?”
木屋裏靜了下來。幾個義軍頭領茫然地看著林硯,他們從未想過這些。特使端著陶碗的手停在半空,水麵漾開細密的波紋。
“年輕人,”特使放下碗,聲音裏多了些別的東西,“你從何處知曉這些?”
林硯沒有回答。他走到牆邊簡陋的沙盤前——那是前幾日他帶著幾個少年用泥沙堆成的長江中遊地形。手指劃過襄陽的位置:“至元五年,元軍已在此築城。去歲秋,呂文煥降元,襄陽實際已失。”手指南移,“江陵看似安穩,然元軍水師已練成,若順漢水南下,十日可至城下。”
他抬起頭,看見特使的臉色變了。那些情報本該是樞密院加密的塘報,不該出現在這深山匪寨裏。
“更緊要的是,”林硯的聲音在漏風的木屋裏顯得格外清晰,“朝廷如今主戰主和兩派相爭,賈似道雖罷相,餘黨仍在。此次招安,究竟是兵部的意思,還是有人想收編一支‘自己人’的武裝?”
“放肆!”特使猛地站起,陶碗滾落在地,碎裂聲刺耳。
但林硯看見了他眼中的驚駭。那不是被冒犯的憤怒,而是被說破心事的慌亂。山河印在懷中越來越燙,無數碎片般的曆史知識湧上來:他知道這個特使是誰的人,知道此刻臨安城裏的權力格局,知道半年後元軍將如何突破長江防線——那些本該屬於未來的畫麵,此刻清晰得如同親曆。
“我說的不對嗎,陳侍郎?”林硯輕聲問。
特使僵住了。他從未報過官職姓名。
風從茅草的縫隙鑽進來,卷起地上的塵土。義軍頭領們麵麵相覷,他們隱約感覺到,這個被他們半信半疑留下的年輕人,正踏入某個危險的深水區。而林硯自己也意識到了——他說得太多了,多得不該是一個山野青年能知曉的。特使的眼神已經從驚訝轉為審視,那是在打量一個異常之物,一個需要上報、需要剖析的謎題。
“你究竟是何人?”特使的聲音壓得很低,手已按在腰間——那裏沒有刀,但有一塊可調兵馬的銅符。
林硯後退半步,掌心貼住懷中的山河印。溫熱的觸感傳來,帶著某種古老的安撫意味。他忽然想起昨夜為傷員穩定精神時,那些流入他意識的破碎記憶:戰火、逃亡、饑荒,還有無數普通人麵對巨變時的絕望與堅韌。
“我隻是個不想看著大家送死的人。”林硯最終說道,這次他讓聲音裏帶上適當的、屬於這個年齡的顫抖,“這些……都是聽過往商隊說的,東一句西一句,胡亂拚湊。若說錯了,大人恕罪。”
太遲了。他看見特使眼中閃過的不信。招安的文書還攤在破木桌上,黃絹上的墨字在晨光裏泛著冷光。這次接觸已經改變了什麽——既可能為這支殘軍爭取到一線生機,也為他自己招來了無法預料的注視。
屋外的霧正在散去,山林的輪廓逐漸清晰。而林硯知道,有些迷霧一旦升起,就再難消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