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洛陽前，胡喜兒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主動去見了楊嫣。
    那時楊嫣正在院中打理幾株新移栽的蘭花，聽聞王妃到訪，亦是十分意外。她放下水壺，整理了一下衣裙，迎至院門。
    隻見胡喜兒依舊穿著那身莊重的禮服，卻未帶任何隨從，獨自一人站在那裏，神色複雜。
    “王妃娘娘。”楊嫣依禮相見，心中暗自警惕，不知她此番前來，又是所為何事。
    然而，胡喜兒並未如她預想那般發難。
    她靜靜地看了楊嫣片刻，眼神中有掙紮，有釋然，最終化為一聲輕輕的歎息。
    “嫣妹妹，”她開口，用了這樣一個從未有過的稱呼，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疲憊，“不必多禮。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楊嫣微微一怔：“辭行？”
    “是，我就要回平陽了。”胡喜兒走上前幾步，目光掃過那幾株生機盎然的蘭花，語氣幽幽，“或許……要很久才能回來。”
    楊嫣是何等聰慧之人，立刻便明白了胡喜兒回平陽的用意，以及這其中所蘊含的犧牲與決絕。
    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敬意，同時也有些許複雜。她輕聲道：“娘娘深明大義，妾身……敬佩。”
    胡喜兒轉過頭，看向楊嫣，那雙曾經充滿敵意的眼睛裏，此刻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嫣妹妹，過去……是姐姐不對。我被嫉妒蒙蔽了心智，屢次為難於你，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做了許多糊塗事……甚至那次追擊，若非你力勸大將軍派人相救，我恐怕早已……”
    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我今日前來，一是辭行，二則是……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姐姐往日的過錯。”
    這番道歉，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真誠，讓楊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她看著胡喜兒，這個曾經囂張跋扈的女人，此刻卸下了所有盔甲，顯得如此脆弱而又……勇敢。
    “娘娘言重了。”楊嫣輕聲道，“往事已矣，妾身從未放在心上。”
    胡喜兒搖了搖頭：“不，該道歉的。你是個有本事、有胸襟的女子，比我強。大將軍身邊，需要你這樣的人輔佐。”
    她上前一步，握住楊嫣的手，眼神變得無比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懇求：“嫣妹妹，我走之後，大將軍的衣食起居，就……就托付給你了。”
    楊嫣感受到她手上傳來的微涼和輕微的顫抖，心中一震。
    胡喜兒繼續道，語氣充滿了真摯的托付之意：“大將軍他……看著剛強，實則有時也執拗，容易衝動。他身邊猛將雖多，但能像你這般洞察世事、審時度勢、在他行差踏錯時敢於直諫的，卻沒有幾個。我求你，看在……看在他待你一片真心的份上，日後定要多多規勸於他，助他成就大業，也……保他周全。”
    她的話語，沒有絲毫的嫉妒與虛偽，完全是一個妻子在離開前，對丈夫身邊最信任、最有能力的人的鄭重囑托。
    楊嫣看著胡喜兒眼中那毫不作偽的懇切與擔憂，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她反手輕輕回握了一下胡喜兒的手，鄭重地點了點頭：“王妃娘娘請放心，妾身……定當竭盡全力，輔佐大將軍，不負娘娘所托。”
    得到楊嫣的承諾，胡喜兒仿佛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笑容。
    她最後深深地看了楊嫣一眼，仿佛要將這個她曾經視為最大敵人的女子的模樣刻在心裏，然後轉身，緩緩離開了院落。
    那背影，在初夏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決絕與落寞。
    楊嫣站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她與胡喜兒，從最初的敵對，到如今的托付，其間恩怨糾葛，竟以這樣一種方式暫告一段落。這亂世之中的女子，無論身份尊卑，似乎都難逃命運的撥弄。
    三日後，洛陽城外，一支規模不大卻護衛森嚴的車隊，緩緩啟程，向北而行。
    劉曜親自將胡喜兒送至城外長亭。
    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將一枚代表著大將軍權威的令牌塞到胡喜兒手中，沉聲道：“持此令牌，若遇危急，或可周旋。平陽若有變故，速派人報我！”
    胡喜兒接過令牌，緊緊攥在手心，點了點頭。
    她最後看了一眼劉曜，又望了望遠處巍峨的洛陽城樓，毅然轉身，登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車隊轔轔向北，載著一位王妃的犧牲與決絕，也載著一位梟雄的感激與愧疚，駛向了那座權力旋渦的中心——平陽。
    一路上，胡喜兒異常沉默。她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景物，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茫然與一絲恐懼。
    她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怎樣的路，但她別無選擇。
    為了劉曜，也為了她自己與劉曜牢牢綁定的未來，她必須這麽做。
    當車隊終於抵達平陽，駛入那熟悉又陌生的皇宮時，胡喜兒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皇帝劉淵在偏殿接見了她。
    這位劉趙漢國的開國皇帝，年事已高，鬢角已染霜華，但那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鷹，仿佛能洞穿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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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端坐在龍椅上，接受胡喜兒的跪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歡迎，也無怒意，隻有一片深沉的平靜。
    “起來吧。”劉淵的聲音平淡無波，“曜兒在洛陽，一切可好？”
    胡喜兒依言起身，垂首恭敬地回答：“回陛下，大將軍一切安好，日夜思念陛下，隻因軍務繁忙，無法親回平陽向陛下請安，特命臣妾回來，代他向陛下問安，並呈上奏表與貢禮。”她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流暢道出。
    劉淵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緩緩道：“既然回來了，就在宮裏好生住下吧。你原先的寢宮一直有人打掃。無事……便不要隨意走動了，宮外也不必再去。”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捆住了胡喜兒的自由。
    “臣妾……遵旨。”胡喜兒低下頭，掩去眼中的苦澀，恭敬地應道。
    從那一刻起，她便被“安置”在了自己曾經熟悉的寢宮之中。
    宮門外增加了守衛，美其名曰保護王妃安全，實則形同監禁。
    她的一切活動範圍被限製在宮苑之內，與外界的聯係也被嚴密監控起來。
    昔日的劉趙王妃，如今成了王庭中一個精致的、特殊的人質。
    她用自己的自由，換取了劉曜在外的片刻安心，也親身驗證了楊嫣當初那句“君王之心，深似海”的斷言。
    她時常獨自坐在窗前，望著宮牆四角方方的天空，心中充滿了對洛陽的思念，對劉曜的擔憂，以及一絲揮之不去的悔恨與淒涼。
    她不知道自己的犧牲究竟能換來什麽，隻知道，從她踏回平陽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已不再由自己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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