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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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公孫照起身出門,便有驛丞畢恭畢敬地送了書信過來。
    再一問,才知道天還未亮,花姐夫便送了書信並好些潁州土儀來。
    公孫照心道花姐夫上道,不免又取了些分潤給同行眾人。
    彼時天光漸亮,驛館外也開始有了車馬聲。
    她瞧著桂舍人和女史碧澗還未起身,估摸著還得有些時辰才能用早膳。
    略微思忖之後,便順勢將書信收到袖子裏,往客舍之外去散步,潘姐在旁邊陪著。
    一來二去的,繞到了馬棚,相隔一段距離,就瞧見兩個年輕禁衛正結伴侍弄馬匹。
    公孫照微覺訝異:“怎麽不讓驛館的人來做?”
    按理說,這該是驛館的差事。
    那高一些的歎口氣,搖頭道:“戚隊率不許外人經手坐騎,這些事情,向來都是我們自己做的。”
    公孫照心下頗奇:“一路上都是這麽做的?”
    那矮一些的道:“從來都是這麽做的。”
    公孫照這才在常規之外,格外地多注意了戚隊率幾分。
    其人年約四旬,身量魁梧,絡腮胡,不喜言笑。
    她心下生出了幾分計較,隻是此時此刻,暫且按下不提。
    ……
    因昨晚的幾句口角,碧澗頗有些不快,再見了公孫照和桂舍人,臉色便不很好看。
    偶爾交談,也夾槍帶棒。
    公孫照隻做不知,笑著含糊幾句,糊弄過去,也就是了。
    桂舍人雖官位高於碧澗,但似乎也不願跟她撕破臉,同樣笑一笑,不與她過多糾纏。
    如是啟程趕路,揚鞭北上,自不必提。
    太宗皇帝的聖壽在正月二十三日。
    而公孫照一行人,提前五日,趕在正月十八抵達天都。
    城牆遼闊,望樓高聳,相隔數裏,便能看得清楚。
    公孫照放眼去看,倏然間有種熱淚盈眶的衝動。
    自多年前阿耶辭世,她跟隨母親一起離開天都,去往揚州,爾來整整十三年了!
    心中雖是百感交集,但真的縱馬跨過,其實也不過一瞬。
    桂舍人極漂亮地了結了一樁差事,又自覺跟公孫娘子締結了不錯的情分,心下誌得意滿。
    進了天都城之後,臉上的神色都跟著放鬆了下去。
    她還有心思跟公孫照講解:“你該知道,高皇帝立國之初,定都京師,那裏後來又被稱為神都,而此地則被稱為東都。”
    “再之後,太宗皇帝平定東夷,捎帶著將帝國的中樞遷移至此,臣下進言,再稱呼東都,似乎就有些不太合適了。”
    “太宗皇帝遂較神都減一等,令稱東都為天都,以示不敢與皇母比肩……”
    公孫照麵露了然:“原來如此。”
    碧澗在旁,禁不住淡淡地道:“桂舍人,你這話說得可真多餘,公孫娘子也是在天都城裏長大的,難道會不知道?”
    說完,再瞧一眼公孫照,笑盈盈道:“公孫娘子,你說是吧?”
    公孫照眼看著旁邊桂舍人很輕微地抿了下嘴。
    她好脾氣地笑了笑:“女史不要取笑,舍人言說之前,我還真不知道內中緣由。”
    碧澗並不信她這話,撇了撇嘴,哼一聲,沒說話。
    ……
    公孫照受天子傳召進京,覲見之前,照例要先往鴻臚寺去錄名。
    捎帶著,也會分派暫居的屋舍,乃至於安置行裝。
    桂舍人領著她過去,又叫碧澗回宮去複命。
    公孫照此番進京,因是天子之令,到了鴻臚寺之後,自然是一路暢通。
    倒是在錄名之後,那主簿知曉來客身世,很快去請了上官來說話。
    公孫照見此人著深緋色官袍,金帶十一銙,便知是官居四品。
    又在鴻臚寺內,想必是兩位少卿之一了。
    當下趕忙道:“敢問如何稱呼?”
    那少卿說話也很和氣,行個平輩禮,而後道:“公孫娘子客氣,免貴姓楊,字士雲,崇慶三年中榜。”
    因這中榜的年份,公孫照便知道,原來阿耶是他的座師。
    當下朝他頷首,叫了聲:“原來是楊師兄。”
    楊士雲見她通達,臉上的笑容便深了幾分。
    還禮之後道:“師妹既在鴻臚寺安置,便是到了自家的地方,若有不趁手的,隻管使人來找我。”
    說著,指了方才錄名的主簿與她介紹:“這是主簿張懋。”
    張懋趕忙行禮,口稱娘子。
    公孫照笑著謝過他:“師兄放心,我一定不跟你客氣。”
    楊士雲笑道:“原該如此。”
    就此別過。
    行裝擱下,禁軍的差事便了了一半。
    公孫照想著到宮門前說話不便,走出鴻臚寺之後,方才催馬往戚隊率麵前去,送了張百兩的銀票給他:“一路辛苦,隊率且與眾弟兄吃杯酒來解乏。”
    戚隊率不肯收:“差使在身,原都是應有之份,且一路上已經領受了娘子許多。”
    公孫照便道:“不單是給隊率的,也是給其餘弟兄們的,您不要,拿去分給他們便是了。”
    戚隊率略頓了頓,這才朝她抱拳行禮,領受了。
    桂舍人在旁瞧著,愈發覺得這年輕娘子難得。
    要說這些年公孫家落寞了,這是真的。
    但說是貧寒不堪,卻也遠不至於。
    隻是這一路上,眼瞧著她施恩結交,花錢如流水一般,這等手腕氣度,即便是頂尖高門,怕也沒幾個能養出來的。
    天都一行人,除了碧澗心裏不快之外,剩下的,誰不滿口稱讚公孫娘子的好處?
    公孫相公的女兒受召進京,身後又隱隱地牽著趙庶人的因果,不知道有多少人急著打探她的消息。
    這會兒早早地把同行之人打點周到,卻不知會省卻多少麻煩!
    公孫照協同桂舍人一道,一路到了宮門前,禁衛核對過門籍之後放行,仍舊是桂舍人領著她前去見駕。
    一路到了含章殿外。
    桂舍人叫她在此暫待,自己往內殿去通稟。
    公孫照等了約莫半刻鍾,雖沒有消息傳出,卻也不敢有所懈怠。
    恰在此時,卻聽身後有人叫了一聲:“公孫照?”
    公孫照心下一動,回過身去。
    卻見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白袍玉帶,富貴天成。
    一雙桃花眼,上下將她看了一遍,似笑非笑道:“我聽說,你剛得了皇祖母傳召,就拋下新婚的丈夫,迫不及待地上京來了?”
    公孫照先行一禮:“敢問貴人如何稱呼?”
    那少年笑而不語。
    倒是跟隨他的侍從道:“這是昌寧郡王。”
    原來是天子幼女清河公主的長子。
    心下又不免叫屈:我與他無冤無仇,初來乍到,何必來為難我?
    公孫照不免又行禮,稱呼一聲:“昌寧郡王安。”
    昌寧郡王冷笑了一聲:“公孫照,我之前所說,你因何不答,這就是公孫家的家教嗎?”
    公孫照定一定神,麵露茫然:“郡王恕罪,隻是我卻不知,您那話從何說起?”
    昌寧郡王叫她說得疑惑:“什麽?”
    卻聽公孫照道:“什麽拋下新婚的丈夫,什麽迫不及待上京?我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好個厚顏無恥之人!”
    昌寧郡王不可置信,滿臉鄙薄地瞪著她:“你拋夫上京,板上釘釘、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情,竟然還敢在本郡王麵前抵賴?!”
    公孫照神色不解:“我不知道您是從哪裏聽到了這些荒唐話,真是惶恐……”
    昌寧郡王勃然大怒:“你怎麽敢——”
    高處似乎傳來了一聲呼喚。
    昌寧郡王怔楞了幾瞬,才意識到那並不是幻覺。
    “……郡王,陛下叫您進去說話呢。”
    昌寧郡王眉頭緊皺,抬頭看了一眼,臉上桀驁之色大消:“明姑姑。”
    公孫照也看著那女官。
    她約莫五十歲上下,宮裝加身,兩鬢微白,頭發梳得齊整,發間隻插了一支梅花簪。
    是天子的心腹女官嗎?
    明姑姑似有似無地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便領著昌寧郡王進去了。
    殿外重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冷寂。
    ……
    含章殿外天寒地凍,殿內倒是春意融融,暖香撲鼻。
    天子正跟人下棋,興致盎然,四下裏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一群人。
    聽見人進來,她也沒分一縷眼神過去,仍舊盯著棋盤,隻問了句:“怎麽回事?朕聽著外頭那麽吵。”
    明姑姑微笑不語。
    昌寧郡王臉上緊接著又生出了幾分憤色:“皇祖母,您不知道那個公孫六娘有多可惡!”
    他氣惱不已:“我說她為富貴拋夫上京,她居然還敢狡辯——”
    天子指間隨意地撚著一枚棋子,漫不經心地問他:“她拋夫上京,你怎麽知道的?”
    昌寧郡王因而語滯。
    短暫地噎了一下,又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事,索性便說了:“碧澗跟我說的啊!”
    “她跟桂舍人過去的時候,正趕上公孫六娘成婚幾日,她看得真真的,什麽顧家義女,都是搞出來掩人耳目的!”
    天子這才扭了下頭,帶著點訝色,看侍立在下邊的桂舍人:“什麽,有這回事?”
    “陛下,絕無此事!”
    桂舍人慌忙跪地:“臣抵達揚州的時候,公孫娘子是在顧家不假,可那是因為她被顧夫人認為義女,什麽嫁娶……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昌寧郡王勃然變色:“你胡說!碧澗明明說——”
    桂舍人神色不解,茫然道:“回稟郡王,臣,臣也不知道碧澗她為什麽要這麽說……”
    昌寧郡王漲紅了臉。
    清河公主禁不住暗吸了口氣。
    江王妃眉頭皺起來一點:“那丫頭平日裏看起來機靈,這回怎麽犯了糊塗?”
    她覷一眼天子的臉色,小聲道:“不知道的,還以為陛下您多不仁慈,要拆散一對眷侶,毀人姻緣呢……”
    清河公主冷冷瞟了她一眼,哼笑道:“二嫂,我怎麽聽著,你這話像是要挑唆是非呢。”
    江王妃垂眸不語。
    天子倒是臉色如常:“好了,一家人,吵吵嚷嚷的,像什麽話?”
    又說昌寧郡王:“你的性子就是太急躁,像你娘,聽風就是雨。”
    再一撇眼,便見窗外楊樹的幹枝透過半開的窗,在風中輕微的晃動。
    天子皺起眉頭,擺擺手,吩咐侍從:“去,把含章殿周圍的楊樹都砍掉,晃得叫人心煩。”
    略微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柳樹也都砍掉。”
    眾人聽得不明所以,隻當是天子心中不快,愈發畏懼起來。
    昌寧郡王低著頭,小聲道:“皇祖母教訓的是……”
    清河公主也覺得臉上訕訕的:“也是小人搬弄口舌,他才誤會了公孫娘子……”
    又叫兒子:“還不出去給公孫娘子賠禮?”
    昌寧郡王吃了一驚,麵露羞憤:“娘?!”
    清河公主冷下臉來,嗬斥他:“蠢材,還不快去?!”
    昌寧郡王這才不情不願地出去了。
    殿內忽然間傳來了一聲輕笑。
    “……得多謝公孫娘子襄助,外甥僥幸贏了。”
    天子初聽微怔,撚著棋子,低頭瞧過,不禁失笑。
    她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盒:“輸了。”
    “是姨母可憐外甥。”
    說著,那人雙手往天子麵前一伸:“您是什麽人物?可不能跟小輩兒賴賬啊!”
    天子哼笑了一聲,倒真是解下腰間玉佩,丟了過去:“奸猾!”
    清河公主已經迅速將先前之事掀了過去,笑吟吟地過去湊趣兒:“娘再跟他下一局,先前是借了娘分神的光,如若不然,俊含未必能贏!”
    這話還沒說完,坐在天子對麵那人已經將棋盤一推一抹,迅速站起身來:“不成不成,見好就收,再不走,怕得輸個傾家蕩產!”
    惹得殿內眾人齊齊都笑了起來。
    天子也在笑,且笑得比之前真切得多:“去吧,崔行友不中用,俊含,中書省那邊兒,還是有你盯著,我才放心。”
    韋俊含的神色因而鄭重起來,斂衣行禮,畢恭畢敬地應了聲:“是。”
    再後退幾步,同皇親們頷首致意,轉將出去。
    近侍們提前將門扉打開,外間的風波湧入些許,吹動了他身上的紫袍,也叫他眉宇間隱藏的思忖,短暫地真切了幾個瞬間。
    ……
    公孫照沒等到天子的傳召,倒是等來了不情不願過來致歉的昌寧郡王。
    “之前是我有所冒犯,還請娘子勿怪……”
    至此,公孫照心頭已是一片明亮。
    先前,明姑姑恰到好處地出來打斷了昌寧郡王接下來的行徑。
    而昌寧郡王在見駕之後,竟然肯低下高貴的頭顱,同自己致歉。
    天子之心,畢竟在她。
    心裏有底,自然不慌。
    她微微一笑,搖頭道:“並不妨礙,誤會解開了就好,郡王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和顏悅色,倒是搞得昌寧郡王心生疑竇:“難道真的碧澗在說謊?”
    又覺不解:“她為什麽要騙我?”
    他身旁還有清河公主的近侍女官,聞言幾乎立時便告誡道:“當然是碧澗在撒謊!”
    她輕聲說:“郡王,陛下是永遠都不會錯的。”
    碧澗。
    公孫照心念微動:“碧澗她……”
    那女官看她一看,語氣寡淡:“搬弄口舌是非,陛下下令,割掉了她的舌頭。”
    割掉了她的舌頭……
    一股寒風裹挾著隆冬裏的冰雪,倏然間吹過了公孫照的心頭。
    在殿外長久等待的涼意,終於在此時此刻盡數湧了過來。
    公孫照輕吸口氣,沒有言語。
    一隻飛鳥自寂靜的半空之中掠過,在那光華璀璨的琉璃瓦上短暫停駐,繼而重又振翅,飛向更遠的天際去了。
    公孫照心有所動,抬眼去看,便見殿外欄杆前有一人負手而立,紫袍玉帶,佩金魚袋,因是逆光,看不清其人麵容。
    那人在看她。
    她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
    昌寧郡王與那女官有所察覺,看了一眼,旋即又將目光收回。
    想必是認識的。
    公孫照頓了頓,低聲問他們:“那位是……”
    昌寧郡王告訴他:“那是中書省的韋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