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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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令公孫氏女上前十步。
    四下裏似乎響起了一陣群蜂震動翅膀般的嗡鳴,但是此時此刻,公孫照實在無暇分神關注了。
    她暗吸口氣,定一定神,依令而行。
    公孫照上前十步,躋身於一眾淺緋官服之間。
    她聽見內侍問:“陛下問公孫氏女,昔年,忠勇侯為太宗皇帝平定東夷,戰功赫赫,而文正公身居帷幄之內,未有征戰,何以論定功績,以文正公為第一,忠勇侯為第二?”
    話音落地,眾人的目光似有似無地上視幾瞬,而後又不由得側頭去看那年輕女郎。
    公孫照心道:這卻不難。
    她從容開口:“太宗皇帝有言,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高皇帝定國之後更曾言說此事,‘朕雖以武功定天下,終以文德遂海內’,臣女想來,大抵如是。”
    短暫的寂靜之後,內侍傳達天子的命令:“陛下令公孫氏女上前十步。”
    公孫照依令而行,躋身於一片深緋官服之間。
    內侍再度開口:“陛下問公孫氏女,今日重修淩煙閣大喜,長平侯進祥瑞於陛下,公孫娘子以為此事如何?”
    這話一出,又不免惹得眾人去瞧長平侯臉上神色了。
    公孫照卻是目不斜視,躬身行禮,而後徐徐道:“昔年,永州刺史曾獻祥瑞於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哂然,說,我常笑庸主好祥瑞,瑞在得賢,此何足賀!臣女以為,今日之事,也亦如是。”
    眾皆驚動非常。
    長平侯臉上更是一陣青,一陣白,好不精彩!
    諸多紛雜情緒之中,隻有天子滿麵欣然,開懷大笑。
    韋俊含在側,看公孫照一眼,亦是莞爾,當下拱手道:“今日兩樁大喜,一要賀淩煙閣重整一新,二要賀陛下得賢!”
    天子哼笑一聲,卻是不置可否。
    她沒讓內侍繼續代為傳話,而是親自開口:“你倒是把高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實錄都讀得很精熟。”
    公孫照斂衽行禮,正色拜道:“公孫氏的先祖,曾有幸追隨高皇帝左右,文正公蒙高皇帝親指,侍從太宗皇帝。公孫氏世受國恩,豈敢不知皇朝之事!”
    天子聽得微微頷首,又叫她:“再近前十步。”
    公孫照恭敬應聲,起身向前十步,垂著眼眸,躋身一片濃紫之中。
    天子臉上的神情漸漸淡去,覷著她的發頂,不無玩味地念出了她的名字:“公孫照。”
    天子的聲音好像是從九天高處傳來一般。
    她問:“趙庶人之亂,你以為如何?”
    江王等皇嗣在旁,聽得這話,不由得變了臉色。
    韋俊含也不由得看了底下那女郎一眼。
    公孫照斂衣下拜,畢恭畢敬道:“陛下威加四海,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臣工敬服,萬民景從,誰敢不從?”
    天子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過了半晌,才叫她:“抬起頭來。”
    公孫照略頓了頓,才慢慢抬起頭來,掀起眼簾。
    她這才真正地見到了天子。
    天子如今年過六旬,看起來倒是如同四旬婦人,豐麵濃眉,目光炯炯。
    她在看天子,天子也在看她。
    語氣似有唏噓:“真是好多年不見了……”
    回過神來,又道:“你這些年雖不在天都,但也沒有懈怠,功課讀書,想必都是用了心的。”
    公孫照低頭道:“陛下謬讚,愧不敢當。”
    天子又問她:“你母親還在揚州?”
    公孫照應了聲:“是。”
    天子便點點頭,吩咐左右:“冷氏教女有方,賜她百金,再給她一個郡夫人的誥命。”
    近侍畢恭畢敬地應了聲。
    公孫照聽得精神一振,趕忙再拜:“陛下隆恩,臣女沒齒難忘!”
    天子又叫她:“起來吧,跟朕一起進淩煙閣看看。”
    說完,先自站起身來。
    近侍們眼明心亮,幾乎是爭搶著過去把公孫照攙扶起來,末了,又空了天子身旁的位置給她。
    那豈止是空置出來的空間?
    那是空置出來的權力!
    公孫照默不作聲地填補了過去。
    ……
    淩煙閣,公孫照還是第一次來,天子卻好像已經來慣了。
    進得門後,瞧見裏邊的楹聯,先自怔了一下。
    這才告訴她:“那楹聯,原是你阿耶留下的……”
    不知想到什麽,她臉上流露出一點笑意:“公孫預善柳體,剛毅蒼勁,功力深厚,朝中少有能比得上他的。”
    公孫照深深地看了那楹聯幾瞬,輕聲附和道:“阿耶的字,的確有其獨到之處。”
    ……
    崔府。
    這日天氣倒好,公孫三娘趁著午後還算有幾分熱氣,叫人開了箱籠,預備著把春衣提早取出來晾曬。
    這邊兒才剛開了個頭兒,正房那邊兒,崔夫人就打發人來請。
    她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太宗皇帝聖壽,六妹進宮去了。
    午後這麽個時辰,婆母忽然間使人來叫……
    想必六妹今日進宮,必得十分順遂。
    公孫三娘想到這裏,臉上不由得帶了幾分笑出來。
    陶媽媽也猜到了,當下先福一福身,笑吟吟地道了句:“給娘子賀喜。”
    公孫三娘叫她稍安勿躁:“還沒個正經消息呢!”
    隻是自己嘴邊兒的笑紋也藏不住。
    到正房去,崔夫人果然是和顏悅色:“我前幾天病著,亂糟糟的,不好見人,怠慢了客人……”
    又責備崔大奶奶:“我是病著,你是怎麽回事?叫人瞧著,還當我們崔家是那種無禮的門第。”
    崔大奶奶隻得賠笑:“娘,那天小孩子有些咳嗽,我一來走不開身,二來,也是想著公孫妹妹馬上就要進宮,唯恐我過了病氣給她……”
    崔夫人聞言,也就沒再說她什麽。
    轉向公孫三娘,又說:“下個休沐日,下帖子請六姐到家裏來坐,親戚親戚,不走動,怎麽親?”
    公孫三娘聽得一怔:“休沐日?”
    “哦,你還不知道呢。”
    崔夫人笑道:“天恩浩蕩,叫六姐做了正六品內廷女史,一日扶搖,真是難得!”
    崔大奶奶也說:“還不止呢,陛下誇讚親家太太教女有方,賜百金,又給了郡夫人的誥命,真是雙喜臨門!”
    公孫三娘聞聽至此,隻覺得外頭冷風也不吹了,陽光也和煦了。
    那麽溫暖的日光,直接照在了天靈蓋上。
    她實在是沒忍住,鼻子一酸,流了兩行淚出來。
    崔大奶奶要勸,崔夫人反倒攔住了:“叫她哭一哭吧,這是喜極而泣,不打緊的。”
    ……
    含章殿。
    “……這是陳尚功。”
    公孫照遂福身行禮,口稱:“尚功。”
    “可不敢當,”陳尚功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公孫六娘是陛下麵前的大紅人,滿朝文武還有勳貴外戚們,都看著你一個人唱獨角戲,我哪裏敢受你的禮?”
    她擺擺手,叫桂舍人:“這麽一尊大佛,我們尚功局可容不下,你還是趕緊把她領走,塞到別的地方去吧!”
    桂舍人的官位雖與她相當,但言語之時,姿態卻放得很低:“陳尚功,這也是明姑姑的意思,你何必與我為難?”
    她歎口氣:“六局二十四司當中,就你們尚功局正好有個正六品的缺,不叫公孫六娘到這兒來,叫她到哪兒去?”
    陳尚功聽到此處,臉色卻是愈發難看。
    不隻是她,連同她身後的幾個女官,也是麵有慍色。
    “是啊,”陳尚功森森道:“碧澗走了,空置出一個位置來,正好放她!”
    她睨著公孫照,意味深長道:“真是一啄一飲啊,是不是?公孫娘子。”
    桂舍人無可奈何:“陳尚功,畢竟都已經過去了不是?我也是聽令行事。”
    陳尚功嘿然不語。
    自從行禮之後,便一直緘默著的公孫照終於出聲了:“我有幾句話,想說與二位上官聽。”
    陳尚功掃了她一眼,語氣厭煩:“什麽話?”
    公孫照於是分別向她們倆行了一禮,之後先問陳尚功:“碧澗遭到懲處,是因為她在昌寧郡王麵前造口舌是非,惡了陛下,與我有什麽幹係,尚功何苦來責難我?”
    她徐徐道:“您是覺得碧澗冤枉,還是覺得陛下的懲處不妥當呢?”
    陳尚功被她噎住,臉色頓變:“你!”
    公孫照向她微微一笑,轉而看向桂舍人:“舍人借刀殺人,已經除掉了碧澗,何苦再來陳尚功麵前扇風,難道還想借陳尚功的手來除掉我嗎?”
    陳尚功眼底鋒芒一閃,悚然看了過去!
    桂舍人亦是臉色大變!
    幾瞬之後,又強笑道:“公孫娘子,你這話從何說起?”
    “難道是我誤會了嗎?”
    公孫照神色疑惑地道:“隻是這一路上,您難道不知道碧澗與我不睦?進京之後,您為什麽要讓她這個副使先行進宮回話呢?”
    “按理說,不應該是您來回陛下的話,亦或者你們二位一起回話的嗎?”
    公孫照麵露思索之色:“難道說,您是想看看碧澗私底下跟什麽人走得近,捎帶著,也是用她來掂量一下我在陛下心裏的份量?”
    她微露懼色,好像是被自己說出的話嚇到了:“您真是大膽,怎麽敢試探陛下呢!”
    桂舍人臉上已然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
    陳尚功嘴唇緊抿,一雙眼睛緊盯著她,幾瞬之後,又扭頭去看公孫照。
    她咬著牙,慢慢道:“也就是說,公孫娘子在桂舍人叫碧澗進宮複命的時候,就知道她包藏禍心,是不是?”
    “尚功大可不必如此橫眉立目,這事兒跟我有什麽關係?”
    公孫照看著陳尚功,淡淡地道:“知道又如何,難道是我讓碧澗去鼓噪唇舌的嗎?”
    陳尚功又一次被她噎住,不能應對:“你……”
    “陳尚功,”公孫照短促地笑了一下:“你可不要稀裏糊塗地給人當了槍使,隻你自己也就罷了,若是牽連到陳貴人,那事情可就大了。”
    陳尚功麵色躑躅,將信將疑:“公孫照,你好大的膽子!”
    公孫照挑一下眉,向她道:“尚功想不想私下觀摩一下這麽大的膽子?”
    陳尚功莫名給惹得笑了一下。
    笑完之後,又覺自己笑的不合時宜,當下板起臉來:“你到底想做什麽?”
    公孫照彬彬有禮地朝桂舍人行了一禮,而後同陳尚功道:“尚功,且借一步說話?”
    陳尚功臉色幾變,終於還是放緩了語氣。
    她點一點頭,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