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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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尚功的年紀,大概與公孫照相仿。
    但是相較於公孫照,她的人生明顯要順遂多了。
    出身公府,鄭國公的長孫女,陳貴人的親侄女。
    仕途也順遂。
    不到二十歲,就做了正五品的尚功。
    隻是順遂往往容易催生出輕狂和鬆懈來。
    公孫照進了陳尚功的屋子,隻是神色平靜地同她闡述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碧澗的最終結果,是她自己的選擇,與我無關。”
    話,不是公孫照讓她說的。
    裁決結果,也不是公孫照下達的。
    憑什麽要把事情扣到她的身上?
    “第二件事,尚功覺得,以您和碧澗的私交,別人會把您二位進行區分嗎?”
    陳尚功微露不解之色。
    公孫照遂道:“也就是說,碧澗是您的好友,又是您的下屬,碧澗的選擇是否也是您的選擇?而您作為陳貴人的親侄女,您的選擇,是否有隱隱地代表了陳貴人的選擇?”
    陳尚功沉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公孫照道:“碧澗為什麽要把天子麵前都沒說的事情,告訴昌寧郡王,乃至於清河公主?是因為陳尚功和陳貴人更有意於清河公主嗎?”
    陳尚功臉色頓變:“你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尚功聽到的意思。”
    公孫照繼續道:“您知道桂舍人背後是哪位皇嗣嗎?”
    “我的確是初來乍到,根基尚淺,但多少也得了陛下青眼,跟我鬥,對尚功有什麽好處呢?”
    她很肯定地跟陳尚功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公孫家的指望,全都在我身上,如果尚功一定要跟我過不去……”
    公孫照微微一笑,前傾身體,在她耳畔道:“我就出去大聲嚷嚷,說尚功對陛下懲處碧澗心懷怨懟,說陳貴人施巫蠱謀求陛下寵愛,說鄭國公府與清河公主暗中勾結,圖謀大寶!”
    陳尚功勃然變色,緊咬銀牙:“公孫照,你敢!”
    “我當然不敢啊!”
    公孫照慫慫地道:“頭一個也就罷了,但後兩個都是要被滅族的大罪,要不是被逼急了,誰敢說這種話?”
    陳尚功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心覺憋屈,但是知道天子喜歡公孫氏,待她還有些熱乎氣兒,自己又是個精巧瓷器,犯不上跟這隻破瓦罐硬碰硬。
    當下也就憋屈地認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出去吧!”
    公孫照問她:“那我進尚功局的事兒?”
    陳尚功麵無表情道:“我會讓人去辦的,你放心。”
    公孫照目光在她居室裏一掃,又說:“我進京匆忙,進宮就更匆忙了,尚功抬愛,賞我個手爐使使?”
    陳尚功暗吸了口氣:“拿上,馬上出去!”
    公孫照笑吟吟地謝過她,取了桌上手爐,再向她行了一禮,這才盈盈離開。
    陳尚功在房裏憋屈,還聽見外邊公孫氏在跟宮人們說話。
    “陳尚功真是體貼入微,看我冷,要給我件皮袍子穿,我不要,她又一定叫我把手爐拿著……”
    陳尚功:“……”
    陳尚功:“?????”
    她憋屈得要命,偏又不能表露出來。
    到了光照殿陳貴人處,才傾吐出一點衷腸:“叔父,那個公孫照真是討厭,油滑鑽營,還敢威脅我!”
    看左右無人,又低聲將公孫照那幾句話講了:“這種話她都敢說——你跟陛下說一說,把她趕出宮去!”
    陳貴人與她名為叔侄,實際上年歲相差並不很大。
    這會兒聽了,也隻是笑:“陛下看重公孫女史,專程點了她進京。為示心係功臣,淩煙閣外的十六功臣後裔,全都給授了官,更何況公孫女史這個大放異彩的?怎麽可能因為我一句話就把人家趕走呢。”
    又說侄女:“你的年歲與公孫女史相當,但性情能力,可就差得遠了。”
    “人家三言兩語打消了你的仇視,叫宮裏人覺得你們和好了,你可也有這本事嗎?”
    陳尚功嘴硬,不肯承認:“我怎麽就沒有了?”
    陳貴人搖頭道:“你要是真的有,就不會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他逗弄著窗邊金籠裏的彩色鳥雀,一時之間,心向神往:“淩煙閣外公孫女史的應對,真是字字珠璣,可惜我不能親眼見到。”
    天子一向將內外分得很清,外朝大事,是不會叫內廷之人參與的。
    陳尚功撇了撇嘴:“不就是賣弄嘴皮子嗎!”
    陳貴人說:“那你也賣弄一個我看看?”
    陳尚功就悻悻地不說話了。
    日光從窗外照進來,映得殿內一片璀璨。
    陳貴人衣著華貴,籠在陰影當中,再默然幾瞬,才說:“碧澗的事情,也怪不得人家,你不要與她結怨。”
    他說:“有句話公孫女史說的很是,碧澗跟你走得那麽近,卻與清河公主私交甚密,的確是很惹人注目。再則……”
    陳貴人的語氣當中平添了幾分告誡:“桂舍人能不動聲色地除掉碧澗,卻還是落了痕跡在公孫女史眼睛裏,由此推之,公孫女史一定也能不動聲色地除掉你。”
    陳尚功麵露畏懼之色,再想起桂舍人,複又惱火起來:“那個陰險的老女人,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
    公孫照從陳尚功房裏出來,沒走出去多遠,便被桂舍人派人客客氣氣地請走了。
    桂舍人親自為她斟茶:“公孫娘子生我的氣了嗎?”
    公孫照莞爾。
    生氣有用嗎?
    她能把桂舍人怎樣?
    她很容易就能得到答案。
    生氣沒用。
    且一時半會的,她也不能把桂舍人怎麽樣。
    既然發泄情緒沒用,那不如用桂舍人的這點遲疑,換取一些有用的東西。
    她不答反問:“舍人若有閑暇,不妨為我講一講宮中之事?”
    桂舍人聽得微微一怔,回過神來,目光複雜地看她一眼,輕輕應了聲:“好。”
    “要說宮裏邊的事情啊,最最要緊的,自然就是天子了……”
    她也是宮中老人,說起這些來,如數家珍:“天子在先帝諸多子嗣中排行第二,僅次於長平長公主,因資質出眾,諸皇嗣之中,最得先帝寵愛。”
    “元後薨逝之後,先帝冊立天子的母親韋貴嬪為皇後,沒多久,又立天子為儲君……”
    公孫照禁不住問:“元後可有兒女嗎?”
    桂舍人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元後出身寧國公府楊家,為先帝誕育了皇三子燕王。”
    公孫照應了一聲,沒再言語。
    桂舍人便繼續道:“本朝後妃,多半出自高皇帝功臣們的府裏。”
    “先帝的元後出身寧國公府楊氏,當今的元後出身安國公府梁氏,隻是後邊的事情,公孫娘子也是知道的……”
    公孫照為之默然,幾瞬之後,徐徐道:“趙庶人之亂的前夕,梁後病逝於鳳儀宮。”
    所以公孫照明白當日阿耶為何毫不猶豫地自裁了。
    肱股之臣,相伴多年,又如何?
    能親近得過與天子少年結發的梁後嗎?
    能比從天子肚子裏出來的趙庶人更親近?
    隻是桂舍人也說:“陛下到底是顧念舊情的。”
    公孫照起初以為她說的是天子令人接自己上京之事,沒想到,桂舍人說的卻是另一事。
    “當今膝下有皇嗣四人,趙庶人是長子,江王與南平公主乃是雙生兄妹,清河公主最為年幼。趙庶人之亂後不久,南平公主出降到了安國公府……”
    這是天子對於安國公府的寬撫?
    公孫照又想起了昌寧郡王。
    上京的時候,桂舍人曾經同她提起過,是以她知道,那是清河公主的長子。
    天子的兩個女兒,南平公主出於政治的需要,出降到了安國公府。
    而清河公主的命運卻與姐姐迥異,沒有出嫁,而是娶夫,所以她的兒子可以如同親王之子一般,得到“郡王”的封號。
    姐妹二人每每見到,其中滋味,怕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
    桂舍人告訴她:“天子膝下四位皇嗣,趙庶人娶妻曹氏,江王娶英國公府之女裴妃,南平公主出降安國公府,清河公主娶邢國公府左駙馬……”
    “哦,”說到此處,她忽的想起一事:“還有一位,先前娘子或許有所聽聞。”
    公孫照道:“什麽?”
    卻聽桂舍人道:“天子的母家韋氏一族,也是天都名門。”
    “韋家有位與天子同輩的女郎,幼年便有才名,先帝有所耳聞,專程傳召她入宮考校,韋氏女應對從容,左右莫如,是日龍顏大悅,為她賜字元顯。”
    “韋皇後也很喜歡她,遂將她收養膝下,論名分,該是天子的表妹……”
    桂舍人告訴她:“韋元顯與天子相伴多年,感情甚深,天子為儲君時,曾經承諾,‘來日我為天子,元顯為相,相輔相成,必為後世佳話’。”
    “隻是天不假年,韋元顯早逝,隻留下一個年幼的兒子,天子收養了這個孩子,將其視若己出……”
    姓韋,又被天子收養。
    公孫照意會到這是誰了。
    先前在書信中,長兄公孫濛曾經提及過此人。
    先前入京之時,她進宮拜見天子,也曾遙遙地望見過他。
    果然,緊接著便聽桂舍人不無感慨地道:“韋元顯生前沒能得到的,天子賜予了她的獨子,二十七歲的中書令,恩寵之盛,開國以來,聞所未聞!”
    與桂舍人相談,公孫照收獲甚多。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她起身辭別。
    桂舍人親自送她出去,見她神色平和,並不提先前在陳尚功處的事情,心下反而生出來幾分忐忑。
    她禁不住問:“公孫娘子沒有別的話想問我嗎?”
    公孫照朝她擺了擺手:“就算是問,舍人也不會說,還要費心來編瞎話騙我,何苦為之?”
    她走了。
    桂舍人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
    一陣風吹過。
    她心想:或許這內廷的天,真要變了。
    ……
    在前朝,尚功局下轄有司製、司珍、司彩、司計四處,到了本朝,大概上也依舊如是。
    隻是在此之外,因高皇帝所開創的女官製度,又衍生出了新的流派。
    公孫照被授了六品女史,彼時隻是天子說了這麽一句。
    到了晚上,大監又問:“那位公孫女史,是叫她在尚功局當差,頂碧澗的缺,還是您另有安排?”
    天子卸去了冠袍,倚在軟枕上,就著燈光翻書。
    聞言暫時將視線從書頁上抽離,思忖幾瞬,而後道:“到朕身邊來,做個侍從女官吧。”
    略微頓了頓,又說:“叫她到這邊來住,找個兩個人的,有空位的屋子給她。”
    大監聽得失笑:“您這到底是疼她,還是想叫她吃吃苦?”
    天子輕歎了口氣:“我怕她年紀輕輕的,少吃了苦,以後要吃更多的苦來補上。”
    大監聽得這話頗為幽微,便隻是一笑,不再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