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凜冬之始 第4章:新婚夜
字數:6571 加入書籤
(一)
人群散盡後的寂靜,比之前的喧囂更令人窒息。
趙幹事最後那一聲“早點休息”的叮囑,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微瀾後迅速沉沒,留下滿室空洞的回響。劣質紅燭在桌上淌下一灘凝固的淚,燭火被關門帶起的風攪得猛地一跳,光影在斑駁的牆上慌亂地扭曲了一瞬,又勉強穩住,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如同此刻飄搖不定的心境。
秦笙站在炕邊,目光掃過這間將成為她暫時牢籠的屋子。土炕占據了幾乎一半空間,上麵鋪著還算新的葦席,並排放著兩床紅綠鴛鴦的被褥,鮮豔得紮眼。靠牆是那兩個紅漆木箱,再就是一張舊桌,兩把椅子,一個搪瓷臉盆架,除此之外,空空蕩蕩。
沈凜已經走到了屋子另一頭。他拿起靠在牆邊的一根細竹竿——不知是早就備好還是臨時找來的——又尋出兩塊洗得發白、邊緣有些磨損的藍布。他動作麻利地將竹竿架在屋子中間,兩端搭在房梁垂下的一根橫木和對麵牆釘上的一枚釘子上,形成一個簡易的隔斷。然後,他將那兩塊藍布抖開,掛上竹竿。
布簾垂落,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這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清晰地劃破了本就脆弱的空氣,也將這間不大的屋子,涇渭分明地隔成了兩個世界。
簾子這邊,是土炕,是她。
簾子那邊,是木箱(即將成為他的床),是他。
一道粗布簾子,隔開了物理空間,更宣告了心理上不可逾越的鴻溝。
秦笙看著那微微晃動的藍布簾子,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幾乎算不出的弧度。很好。這比任何言語都更直接地表明了態度。他甚至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迫不及待地要劃清界限。這正合她意,卻也像一盆冰水,澆熄了她內心深處最後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極其微弱的、關於“或許他也……”的荒謬火星。
沈凜掛好簾子,似乎鬆了口氣。他轉過身,看向還站在原地、麵無表情的秦笙。昏黃的燭光下,她穿著那件褪色紅襖,身形單薄,低垂著眼睫,看不清神情,隻有一種過分平靜的僵硬。
他躊躇了一下。按常理,或者說,按趙幹事那些含糊的“提點”,新婚之夜總該有些不同。但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麵對複雜的機械圖紙,他能精準計算出每一個受力點和公差;麵對車間裏的技術難題,他能熬上幾個通宵找出解決方案。可麵對這個突然被安排進他生命裏的、沉默而陌生的女人,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措和……麻煩。
最終,他選擇了一種自己最熟悉、也最安全的方式——處理成一項需要安排妥當的“事務”。
他走到桌子旁,拿起上麵一本包著牛皮紙封皮、看起來經常翻閱的書。書的邊角已經磨損,露出底下暗黃的內頁。
他走到簾子邊,沒有越過那道界線,隻是將書從簾子邊緣遞了過去。
“這個給你。”他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平淡,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就像在交代工作,“如果睡不著,可以看看。早點休息。”
秦笙的目光,落在了遞過來的那本書上。
牛皮紙封麵上,用鋼筆寫著幾個遒勁有力、一絲不苟的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字跡是陌生的,屬於沈凜的。
她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嗬。
前世,他書房裏最多的,是兵書、地圖、電報密碼本。他曾說過,亂世之中,人心和槍杆子才是硬道理。那些浪漫的、柔軟的、屬於尋常人的消遣,於他而言是奢侈,也是無用。
今生,他遞給她的,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部講述革命、意誌、在苦難中百煉成鋼的書。
這太像他的風格了。無論是前世的顧凜,還是今生的沈凜。永遠目標明確,永遠崇尚力量與堅韌,永遠將個人情感置於宏大的敘事或具體的任務之後。
這一瞬間,任何關於“他或許也有記憶”、“這冷漠也許是偽裝”的殘留幻想,如同被重錘擊中的冰麵,徹底粉碎,連殘渣都不剩。
一個記得前世的顧凜,絕不會在新婚之夜,如此平靜、如此理所當然地遞給曾被他“判處死刑”的妻子這樣一本書。哪怕是為了掩飾,也總該有一絲異樣,一絲探究,一絲哪怕最細微的波瀾。
沒有。
什麽都沒有。
隻有純粹的、冰冷的、基於今生“沈凜”這個身份邏輯的——安排。
他甚至可能覺得,這是一種體貼?讓新婚妻子讀讀勵誌書籍,陶冶革命情操,順便打發這尷尬的時光?
荒謬得讓人連恨都差點提不起力氣,隻剩下一種深深的、徹骨的疲憊和冰涼。
秦笙緩緩抬起手,接過了那本書。
書很沉。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某種象征性的、壓在她心口的重量。
指尖觸及封皮,粗糙的質感。上麵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很淡,卻讓她像是被燙到一般,幾乎想要立刻甩開。
但她沒有。
她緊緊捏住了書脊,指節微微泛白。然後,她抬起頭,隔著那道薄薄的藍布簾子——簾子並未完全合攏,留下一條縫隙——看向簾子那邊的男人。
沈凜似乎完成了任務,正轉身準備收拾他那邊的“床鋪”。燭光將他的側影投在簾子上,模糊,卻勾勒出挺拔的輪廓。
秦笙的視線,從他的側影,移到自己手中的書上。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保爾·柯察金。
淬煉。苦難。意誌。
她忽然很想笑。
是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她的心,她的恨,她求生的欲望,又何嚐不是在血與火、背叛與死亡中,被一遍遍淬煉出來的?
隻是,煉就她的,不是崇高的理想,而是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和最深刻的個人仇恨。
“謝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幹澀,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像深秋的潭水,表麵平靜無波,底下卻寒徹骨髓。
沈凜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道謝。但他沒有回頭,隻是含糊地“嗯”了一聲,繼續將被子鋪在拚湊起來的木箱上。
(二)
簡單的洗漱在沉默中進行。
共用那個搪瓷臉盆,輪流使用那塊灰色的毛巾。水溫是沈凜從外麵公共爐灶打回來的,半溫不熱。兩人都很小心地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觸,連眼神的交匯都刻意避開。
秦笙先洗了,迅速鑽進了簾子這邊屬於自己的被窩。被褥是新的,棉花壓實,還算暖和,但布料粗糙,帶著一股淡淡的、陌生的氣息。她蜷縮起來,背對著簾子,睜大眼睛看著黑暗中的土牆。
簾子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沈凜在整理床鋪,脫掉外衣,躺下。木箱拚成的床顯然不會舒服,他調整了幾次姿勢,發出細微的聲響,然後漸漸歸於平靜。
燭火被吹滅了。
徹底的黑暗降臨。隻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上沒貼嚴的舊報紙縫隙,吝嗇地投下幾縷極淡的、模糊的光帶,勉強勾勒出屋內家具朦朧的輪廓。
寂靜被放大。
呼吸聲變得清晰可聞。
簾子這邊,她的呼吸輕而淺,帶著刻意壓抑的痕跡。
簾子那邊,他的呼吸平穩悠長,似乎已經迅速進入了睡眠狀態,或者,隻是習慣性地保持安靜。
秦笙一動不動地躺著,全身的肌肉卻緊繃著。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心底翻騰的情緒。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放在她枕邊,像一塊冰冷的烙鐵,時刻提醒著她剛才發生的一切。
她想起前世最後一個夜晚。也是寂靜,也是等待。不過那時,她等的是他歸來,等的是一個可能永遠不會有的溫存眼神,或一句不帶命令意味的尋常話語。最終等來的,是雪地裏的子彈和冰冷的判決。
而今生,新婚之夜,等來的是隔開空間的布簾,和一本教她如何“煉成鋼鐵”的書。
多麽諷刺。
多麽……徹底。
最後一絲連她自己都鄙夷的、軟弱的期待,終於被現實碾得粉碎。也好。這樣最好。幹幹淨淨,明明白白。他就是沈凜,一個陌生的、冷漠的、被時代安排給她的丈夫。她不必再受那記憶的煎熬,不必再在恨與一絲渺茫的幻想間掙紮。
她隻需要記住他是“沈凜”,記住這張臉帶來的警惕,利用他作為跳板,積蓄力量,然後離開。
計劃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冰冷而堅實。像黑暗中默默打磨的刀鋒。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試圖放鬆緊繃的身體。
就在這時,簾子那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很輕,很模糊,仿佛隻是睡夢中的一點囈語,又像是不經意間泄露的一絲疲憊。
秦笙的呼吸驟然一窒。
黑暗中,她睜大了眼睛,所有感官都凝聚在耳朵上,捕捉著簾子那邊的動靜。
但再也沒有聲音。隻有恢複平穩的、悠長的呼吸。
是她的錯覺嗎?
還是……這個看似平靜淡漠的男人,心底也並非全無波瀾?對這樁婚姻,對這陌生的妻子,對這被安排的人生,或許也有一絲無奈和疲憊?
這個念頭隻閃過一瞬,就被她強行按捺下去。
不重要。
他疲憊也好,無奈也罷,都與她無關。她的路,從一開始就注定要一個人走。
秦笙重新閉上眼,這一次,努力將所有的雜念摒除。她開始在心裏默默複盤白天的見聞,規劃明天要做的事:熟悉紡織廠的工作流程,留意可能換取糧票或信息的途徑,觀察左鄰右舍的情況……
現實的計算,冰冷的計劃,逐漸取代了翻湧的情緒。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簾子那邊傳來均勻而低沉的鼾聲,很輕,顯示主人已經沉入睡眠。
秦笙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那幾縷光帶斜斜地照進來,正好落在她枕邊那本書的封麵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幾個鋼筆字,在微光下泛著冷硬的質感。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幾個字。
然後,無聲地、決絕地,將書推到了更遠離自己的炕角。
仿佛推開了一個時代,一種期待,一段原本可能發生、卻早已死在雪地裏的……荒謬聯係。
她轉過身,麵朝牆壁,將自己更深地埋進粗糙的被褥裏。
窗外,遙遠的夜空中,傳來一聲悠長的、不知名的鳥啼,淒清,孤絕,很快消散在無邊的夜色裏。
屋內,一簾之隔。
兩個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沉浸在各自的黑暗與寂靜中。
一個已然入睡,夢境未知。
一個徹夜清醒,眼底隻有冰冷的、望向未來的決絕光芒。
新婚之夜,就這樣,在沉默、布簾、一本未曾翻開的書,和兩條永遠不會交匯的命運軌跡中,倉皇又必然地,走到了盡頭。
真正的凜冬,或許並非季節,而是人心之間,那再也無法消融的隔閡與冰霜。
而她的煉獄與征途,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