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凜冬之始 第7章:第一桶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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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懷孕的確認,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表麵上波瀾不驚,內裏卻徹底改變了水流的方向。
    秦笙沒有聲張。在這個年代,懷孕初期並不興師動眾,許多女工都是顯懷了才漸漸被人看出來。她隻是變得更加沉默,更加注重休息,在食堂打飯時,會有意多打一點能下咽的菜,盡管那需要消耗更多寶貴的飯票。孫班長似乎察覺到她近來臉色更差,偶爾會少派給她一台機器,讓她“悠著點幹”,語氣依舊嚴厲,卻隱隱透著一絲過來人的體諒。
    沈凜那邊,毫無動靜。他依舊早出晚歸,大部分時間待在廠裏,回來也是倒頭就睡,或是對著圖紙冥思苦想。那晚試探之後,兩人之間連那點基於“室友”責任的、微弱的交流也近乎斷絕。他或許根本沒注意到她身體的變化,或許注意到了但覺得與他無關——畢竟,他們連真正的夫妻都算不上。那道藍布簾子,隔開的不僅是空間,似乎還有他對這段婚姻所有可能的關注與責任。
    秦笙不在乎。她甚至樂見這種徹底的漠視。這給了她更大的自由和隱秘的空間。
    她的計劃,在確認腹中生命存在的那一刻,就進行了冷酷而務實的調整。逃離的長期目標不變,但短期重心必須轉移到為這個意外到來的小生命和她自己,積累更多實實在在的生存資本上。錢和票證,是最硬的通貨。
    機會,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
    起因是一件舊工裝。
    擋車工的標準工裝是藏藍色的“勞動布”背帶褲和同色短袖工裝外套,肥大,耐磨,毫無款式可言,隻求結實蔽體。秦笙領到的那套是舊的,膝蓋和肘部磨得發白,腋下還有不太顯眼的補丁。她穿著嫌大,空蕩蕩地晃著,更顯得人瘦弱。
    那天休息,同宿舍樓一個叫周大姐的熱心女工(就是那天在水房說她“臉色差”的大媽)來串門,看到她正對著那身工裝發愁,便說:“小秦啊,你這衣裳也忒不合身了,幹活多不利索。我家那口子在後勤有點關係,要不……我幫你去說說,看能不能換套小點的?”周大姐的男人是廠裏車隊司機,算是有點小門路。
    秦笙連忙道謝,心裏卻想,換一套,不過是另一套同樣肥大難看的工裝。而且欠下人情,將來總是要還的,她現在最怕的就是人情往來可能帶來的窺探和牽連。
    “不用麻煩周大姐了,”她笑了笑,笑容很淡,帶著恰到好處的靦腆和節儉,“這衣裳料子還挺結實的,就是大了點。我……我自個兒改改,湊合能穿。”
    “你會改衣裳?”周大姐眼睛一亮。這年頭,會踩縫紉機、能改改補補的女人不少,但真能把衣裳改得合身又順眼的卻不多。大多數人也就是胡亂收幾針,不露肉就行。
    “跟我媽學過一點。”秦笙含糊道。這身體的母親早逝,但記憶中確實是個手巧的女人,留下了一台老舊的“飛人牌”縫紉機,就在秦笙娘家的閣樓上積灰。這個借口還算合理。
    周大姐來了興趣,非要看看她怎麽改。
    秦笙推脫不過,便當著周大姐的麵,拿出了那套工裝,又從自己帶來的一個小布包裏,掏出幾根粉筆頭、一把小巧的剪刀(母親遺物,她一直偷偷藏著)、一包顏色相近的線和幾枚舊紐扣。
    她沒有立刻動剪刀,而是先讓周大姐幫忙,用粉筆在自己身上比劃著,標記出幾個關鍵點:肩線應該在哪裏,腰身需要收多少,褲腿多長最利落又不拖遝。她的動作很熟練,眼神專注,仿佛麵對的是一件需要精密處理的儀器,而非粗糙的工裝。
    周大姐看得嘖嘖稱奇:“小秦,你這架勢,像個老師傅啊!”
    秦笙隻是笑笑,沒說話。前世為了執行各種偽裝任務,她學過基礎的服裝剪裁和修改,雖不精通,但眼光和基本手法遠超這個時代的普通主婦。更重要的是,她腦子裏裝著幾十年後的簡約審美和人體工學概念,知道如何用最簡潔的線條,最大限度地修飾身形、方便活動。
    標記好後,她讓周大姐幫忙拆下需要修改部位的線(主要是側縫和褲腿內側),然後自己飛針走線,動作不快,但極其平穩精準。她沒有大幅裁剪,隻是在原有結構上巧妙收省,將過於寬大的部分折疊縫合進去,保留了工裝原有的口袋、背帶等實用設計,隻是讓它們的位置更貼合身體曲線。
    兩個小時後,一套修改過的工裝出現在周大姐麵前。
    乍一看,還是那套藏藍色勞動布工裝,顏色陳舊,布料粗糙。但穿在秦笙身上(周大姐非要她換上試試),效果卻截然不同。肩線恰好落在肩頭,背帶長度調整合適,腰身微微收了進去,顯出一點少女(或者說少婦)纖細的輪廓,褲腿不再是拖地的喇叭狀,而是利落的直筒,長度剛到腳踝,幹活時絕不會絆到。整體依舊樸素、耐磨,符合女工身份,但就是……順眼了許多,精神了許多,甚至隱隱透出一種這個時代罕見的、屬於勞動者的幹練美感。
    “哎喲我的天!”周大姐圍著秦笙轉了兩圈,眼睛瞪得老大,“這還是那套破工裝嗎?這……這穿上跟換了個人似的!又精神又利索!小秦,你這手藝,神了!”
    秦笙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整理著衣角:“就是隨便改改,能穿就行。”
    “這哪是隨便改改!”周大姐一拍大腿,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小秦,跟你說個事。你看我這身列寧裝,”她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灰色上衣,“還是前年做的,當時就覺得這腰身做得不好,直筒筒的,穿起來像水桶。還有褲腿,也肥……你……你能不能也幫我改改?我不白讓你忙活!”說著,她從口袋裏摸出兩個還帶著體溫的雞蛋,硬塞到秦笙手裏,“這你拿著,補補身子!我看你最近氣色不好。”
    秦笙看著手裏那兩個圓滾滾、帶著褐斑的雞蛋,愣住了。雞蛋!在這個副食品極度匱乏、憑票供應且數量極少的年代,雞蛋是頂頂金貴的東西,是病人、孕婦、孩子才能享受的“營養品”。周大姐這份“報酬”,不可謂不厚。
    她本能地想推拒,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不是客氣的時候。她需要營養,腹中的孩子更需要。這兩個雞蛋,或許能讓她好幾天的早飯有點著落,補充一點急需的蛋白質。
    而且,周大姐的需求,像一扇突然在她麵前打開的門縫,透出了一絲光亮——一種可能將她手藝轉化為實際利益的途徑。
    “周大姐,這太貴重了……”她故作遲疑。
    “貴重啥!兩個雞蛋而已!我家那口子跑長途,偶爾能捎帶點東西。”周大姐豪爽地擺手,“你就說幫不幫這個忙吧!放心,我嘴嚴實,不跟別人說!”
    秦笙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那……我試試。不過大姐,我改衣服也就是自己瞎琢磨,不一定合你意。而且,這事兒……”
    “我懂我懂!”周大姐一副了然的神情,“悄悄的,不聲張!這年頭,私下裏換點東西、幫點小忙,誰家沒有?隻要不搞‘投機倒把’那套大的,沒人管!你晚上有空不?我把衣服拿來?”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二)
    周大姐的列寧裝改得非常成功。
    秦笙沒有大動幹戈,隻是在側腰和後背加了幾個精巧的暗省,讓衣服有了微妙的收腰效果,同時將袖口和褲腳稍稍改窄,顯得人更精神挺拔。周大姐穿上後,在秦笙那麵模糊的小鏡子前照了又照,喜得眉開眼笑,直說“年輕了五歲”,又硬塞給秦笙一小把品相不錯的紅棗。
    “小秦啊,你這手藝,埋沒了!”周大姐拉著她的手,真心實意地感慨,“比裁縫鋪那些老師傅改得還貼心!他們就會往肥了改,往結實了做,哪管你好不好看!”
    秦笙隻是謙遜地笑笑,心裏卻盤算開了。
    周大姐不是個能藏住話的人,尤其得了好處。沒過幾天,秦笙“會改衣服、改得特別好”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悄悄在相熟的幾個女工姐妹間傳開了。
    起初,隻是關係好的兩三個女工,偷偷拿著自己壓箱底的、舍不得穿又嫌不合身的“好衣服”——可能是一件結婚時做的紅格子罩衫,一條年輕時穿的“的確良”褲子,甚至是一塊攢了許久才買到的、想做件襯衫卻一直沒敢下手的“凡立丁”料子——來找秦笙。
    她們的要求各式各樣:腰太肥,袖太長,領子過時了想改個樣,褲子臀圍緊了想放大一點卻不顯痕跡……
    秦笙來者不拒。但她有她的原則:不改奇裝異服,不改明顯超出這個時代審美和工人身份的衣服。她隻在原有的款式和基礎上進行優化,讓衣服更合身、更得體、更便於勞動和生活。她收費也靈活,看東西的價值和修改的難易程度,有時是幾個雞蛋,有時是幾兩糧票,有時是一小塊肥皂或一包紅糖,甚至有一次,是一個女工用自家男人從外地帶回的、罕見的彩色玻璃發卡交換。
    她手藝好,眼光準,收費“公道”(以物易物,且往往低於物品本身的價值),最重要的是——嘴嚴。從不打聽衣服的來曆,也不對女工們私下交換物資的行為置喙半句。漸漸的,找她的女工多了起來。時間也固定下來——通常是晚飯後,筒子樓裏相對安靜的時候,在她那間掛著藍布簾子的小屋裏。
    沈凜偶爾回來得早,會遇到女工們進出。最初他皺緊眉頭,顯然對這種“聚眾”和“私下交易”的苗頭極為不悅。有一次,他甚至當著一位女工的麵,沉聲對秦笙說:“注意影響。廠裏有紀律。”
    那位女工嚇得臉色發白,秦笙卻隻是平靜地抬頭看他一眼,眼神裏沒有害怕,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淡漠:“沈工放心,都是工友間互相幫忙,不涉及金錢,不違反原則。”她的話滴水不漏,將“以物易物”巧妙地歸於“工友互助”的範疇。
    沈凜被她那眼神噎了一下,再看看那位女工手裏拿著的、明顯是舊衣服改造的半成品,最終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鑽進簾子那邊,不再過問。他或許覺得這是女人們無聊的小打小鬧,隻要不惹出大麻煩,便也懶得深究。他的世界,終究被圖紙、數據和車間裏的機器轟鳴填滿,容不下這些瑣碎的、帶著生活氣息的細枝末節。
    秦笙樂得他不聞不問。
    她的“生意”在隱秘而穩定地擴張。小布包裏的“資產”漸漸豐厚起來:除了最初那兩個雞蛋,又多了十幾枚(有些被她煮了悄悄吃掉補充營養),一小疊各種麵額的糧票、油票、布票,幾塊顏色不同的肥皂,兩小包白糖,甚至還有一張半新的“工業券”。這些東西被她分門別類,用不同的舊手帕包好,藏在那個紅漆木箱的最底層,上麵壓著沈凜不看的舊報紙和她自己的衣物。
    每一次飛針走線,每一次用粉筆在布料上畫出流暢的線條,每一次用簡陋的工具實現腦海中精妙的構思,都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近乎冷酷的愉悅。這不僅僅是換取生存物資的手段,更是對她自身能力的一種確認和磨礪。在這個壓抑的、處處受限的環境裏,這一方小小的、屬於針線與布料的天地,是她能夠完全掌控的領域,是她冰冷計劃裏,難得帶著一絲創造性和成就感的慰藉。
    腹中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逐漸穩固的“基業”,最初的劇烈不適慢慢緩解,隻是偶爾還有些嗜睡和胃口變化。秦笙依然沒有多少“為人母”的溫情感覺,但她開始下意識地,在換取物資時,更傾向於選擇那些易於儲存、營養相對好的東西,也在修改衣服時,更加注意自己的姿勢和休息。
    這是一個奇特的循環:利用前世帶來的、超越時代的審美和技能,換取這個時代最基礎的生存資料,滋養著腹中那個帶著仇恨血脈卻又不得不依賴的新生命,同時也為那個遙遙無期的逃離夢想,一點點積累著微薄的、卻實實在在的資本。
    筒子樓的夜晚,依舊彌漫著煤煙和飯菜的味道。女工們壓低的笑語和縫紉機(秦笙後來用積攢的東西,加上周大姐男人的關係,從舊貨市場淘換了一台勉強能用的二手“蜜蜂牌”縫紉機)有規律的嗒嗒聲,混雜在收音機模糊的樣板戲唱腔和孩子的哭鬧聲中,構成了七十年代集體宿舍生活最真實的背景音。
    而在那道藍布簾子隔開的小小空間裏,秦笙低著頭,就著昏黃的燈光,手指翻飛,針線穿梭,如同一個沉默而耐心的織夢者,在粗糲的現實之上,一絲一縷,編織著屬於她自己的、冰冷而堅硬的希望。
    第一桶金,不是叮當作響的硬幣,而是這些藏在箱底、帶著各自溫度和故事的雞蛋、糧票、肥皂與布頭。
    它們無聲,卻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它們是她在這凜冬裏,親手點燃的第一簇,微弱的、卻足以照亮前路些許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