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凜冬之始 第8章:沈凜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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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紅衛鋼廠三號高爐的大修改造方案,終於在圖紙上敲定了最後一個關鍵數據。沈凜放下已經捏得有些發燙的紅藍鉛筆,揉了揉因為長時間高度集中而酸脹的太陽穴。窗外天色已近黃昏,車間裏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也暫時停歇,換班的工人正說說笑笑地離開,空氣裏還殘留著鋼鐵灼燒後的特有氣味。
    連續幾天的攻堅,精神和體力都透支到了極限。胃部傳來熟悉的、空落落的鈍痛,提醒他錯過了食堂的晚飯時間。他收拾好攤了滿桌的圖紙,鎖進抽屜,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舊工裝外套,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技術科的辦公室。
    筒子樓就在鋼廠家屬區,步行不過一刻鍾。暮春的晚風帶著一絲暖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機油和鐵鏽味。路上遇到相識的工友,點頭招呼,對方打趣:“沈工,又泡在圖紙堆裏了?小心回去嫂子有意見!”沈凜隻是淡淡扯了下嘴角,算作回應。嫂子?那個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眼神總是低垂著、和他之間隔著一道藍布簾子的女人?她不會有意見。他甚至想不出她能有什麽“意見”。
    走到自家那棟灰撲撲的筒子樓前,天已經擦黑。樓道裏燈光昏暗,各家廚房飄出混雜的飯菜香,間或有孩子的哭鬧和大人嗬斥的聲音。沈凜像往常一樣,避開在公共水房邊洗衣邊閑聊的婦女,徑直走向走廊盡頭的家門。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推開。
    屋內的景象,卻讓他推門的動作頓住了。
    秦笙沒有像往常那樣,或許在爐邊熱著簡單的晚飯,或許已經洗漱完畢坐在炕沿發呆。她背對著門口,坐在靠窗的那把舊椅子上——那是屋裏光線最好的位置。椅子被她微微側著放,她的身形完全沉浸在窗外最後一點天光與屋內提早亮起的、那盞十五瓦燈泡交織的昏黃光線裏。
    她低著頭,極其專注。左手按著一塊鋪在膝蓋上的深藍色布料——看質地像是勞動布,但顏色和紋理又有些不同。右手捏著一根細針,引著線,正以一種穩定而飛快的速度,在布料上穿梭。不是家庭主婦那種補補縫縫的粗笨針法,而是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和精準,針腳細密均勻,幾乎看不出痕跡。她的肩背微微繃直,脖頸彎出一個專注的弧度,碎發從耳後滑落,她也渾然不覺。
    沈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那雙他從未仔細看過的手,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過分白皙,甚至有些纖細。但此刻捏著針的手指,卻穩定得如同他車間裏最精密的卡尺,每一次下針、提拉、引線,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準確和力度。指尖偶爾會輕輕撚過線頭,動作熟稔得不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工。
    更讓沈凜感到一絲異樣的是她周身散發出的氣息。
    那是一種……沉靜的、近乎灼人的專注。仿佛她手中不是一塊普通的布料和針線,而是某項亟待攻克的技術難題。那種摒棄了周圍一切雜念、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狀態,沈凜太熟悉了——那是他在麵對複雜圖紙或車間故障時,才會進入的心流狀態。
    可這種狀態,出現在秦笙身上,出現在這間彌漫著煤煙和舊木頭氣息的、簡陋的屋子裏,出現在縫補衣服這樣“女人家的瑣事”上,就顯得格外突兀,甚至……刺眼。
    他記得新婚時的秦笙。怯懦,沉默,眼神空洞,像一隻受驚後縮進殼裏的小動物。即使後來她開始學著做飯、收拾屋子,也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麻木的順從,仿佛隻是在完成一項被分配的任務,靈魂卻不知道飄在哪裏。
    而現在,眼前這個微微側身、沉浸在手頭活計裏的女人,身上那股死寂般的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清晰的、帶著明確目的性的冷靜。她的側臉線條在光影中顯得清晰而堅定,低垂的眼睫下,目光銳利如針尖,緊緊追隨著手中的針線軌跡。
    這變化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沈凜心裏掠過一絲模糊的疑惑。是那次她提到車間“技術比武”,說些“眼觀六路”“跳閘雜音”之類似是而非的話之後?還是更早?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確定。他從未真正關注過她,就像不會去關注桌上那盞默不作聲的台燈究竟是何時開關。
    “咳。”他清了清有些幹澀的喉嚨,走進屋,反手關上門。
    秦笙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抬頭。直到完成手頭那一小段縫合,她才利落地打了個結,咬斷線頭,將針別回插在袖口的一塊小布上。然後,她緩緩轉過頭,看向站在門口的沈凜。
    她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可以說得上平淡。沒有因為他突然歸來而驚慌,也沒有被打擾的不悅。那目光像兩潭深秋的湖水,表麵平靜無波,底下卻透著一種沈凜看不懂的、幽深的寒意。曾經的空洞和怯懦,蕩然無存。
    “回來了。”她開口,聲音也是平的,聽不出情緒,“鍋裏還有一點玉米麵糊糊,溫在爐子邊。”
    說完,她便轉回頭,將膝蓋上那塊已經初具形狀、看起來像是一件上衣前片的布料仔細疊好,連同針線一起,收進旁邊一個半舊的布包裏。動作從容,有條不紊,帶著一種與她年齡和處境不符的、近乎優雅的鎮定。
    沈凜站在那裏,忽然覺得這間他進出了數月的屋子,有些陌生。空氣裏除了煤煙和飯菜味,似乎還多了一點別的什麽……像是布料纖維的味道,以及,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沉靜而疏離的氣息。
    他沒有立刻去盛糊糊,而是看著她將布包放進那個屬於她的紅漆木箱,又拿起炕上的笤帚,開始清掃地上可能掉落的線頭。
    “在做什麽?”他聽見自己問。語氣不算溫和,帶著慣常的審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秦笙掃地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看他,目光坦蕩,甚至有點過於坦蕩了:“沒什麽。周大姐有條褲子不合身,托我幫著改改腰。”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鄰裏互助。
    沈凜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起來。
    又是改衣服。
    這段時間,他似乎不止一次在晚飯前後,看到有女工從這屋裏進出,手裏拿著些布頭針線。起初他以為隻是女人間偶爾的借還東西,沒在意。但此刻,結合秦笙剛才那副專注得異常的神態,和她此刻過於平靜的解釋,一種模糊的不安感,像水底的暗流,緩緩湧上心頭。
    他想起白天在廠裏,似乎也隱約聽到過一兩句閑話,關於某些女工私下裏互相換點小東西、改件衣服什麽的。當時他隻覺得是無稽之談,工人的精力應該放在生產建設上,搞這些雞毛蒜皮、甚至可能涉及物質交換的事情,實在是……心思不正。
    難道秦笙也摻和進去了?
    他看著秦笙低垂著頭、認真掃地的側影。那副沉靜專注的模樣,和剛才飛針走線時的神情重疊在一起。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幫鄰居改改褲腰的女人該有的狀態。那裏麵有某種他熟悉的東西——對某件事物的高度投入和掌控欲。
    但這種投入,用在這種“瑣事”上,甚至可能伴隨著某種不合規矩的私下交易……這讓他感到一種本能的反感和警惕。
    “幫人改衣服可以,”他開口,聲音沉了幾分,帶著技術幹部特有的、強調原則的嚴肅口吻,“但要注意分寸。工人的本分是搞好生產,不要把心思用歪了。尤其要注意影響,不能搞那些……不符合規定的名堂。”
    他把“以物易物”“私下交易”這些更嚴重的詞咽了回去,換成了比較模糊的“不符合規定的名堂”。但警告的意味已經很明顯。
    秦笙停下了掃地的動作,直起身,看向他。
    她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但沈凜敏銳地捕捉到,她那平靜的眼底,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類似嘲諷的冷光,快得讓他以為是錯覺。
    “沈工放心,”她開口,語氣恭敬,甚至帶著點順從,可那話語裏的意思,卻像包著棉花的針,“就是簡單的縫縫補補,工友間互相幫忙,不耽誤生產,也……沒那個本事搞什麽‘名堂’。周大姐心善,看我瘦,有時會塞給我個雞蛋補補,這也是工人階級互相友愛的體現,對吧?”
    她把“雞蛋”和“工人階級互相友愛”聯係在一起,說得自然又坦蕩,反而讓沈凜一時語塞。雞蛋確實金貴,但如果是鄰裏間基於“友愛”的饋贈,似乎又挑不出太大毛病,雖然這“友愛”的頻率和緣由值得懷疑。
    他看著她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無力。這個女人,看似溫順服從,可總能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用最尋常的理由,恰好堵住他的質疑。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著力,卻又憋悶。
    “你知道分寸就好。”他最終隻能重複這句蒼白的話,語氣有些生硬,“思想覺悟要跟上,不要沾染資產階級貪圖享受、追求花哨的壞習氣。衣服能穿就行,改來改去,浪費精力。”
    他把她這種對穿著合體與否的關注,歸咎於“資產階級思想殘餘”。這是他能理解、也最方便用來解釋和批評的框架。
    秦笙聽了,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彎了一下,那弧度裏沒有任何溫度。
    “沈工說得對。”她順從地應道,重新低下頭,繼續掃地,“是我以前想岔了。以後會注意。”
    她的姿態無可挑剔,話語也挑不出錯。可沈凜心裏那股莫名的不安,卻並沒有消散,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點,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
    他不再說什麽,轉身去爐邊盛那碗已經溫吞的玉米麵糊糊。糊糊很稀,沒什麽滋味,但他餓得厲害,幾口就喝完了。
    屋裏重新安靜下來,隻有秦笙掃地發出的輕微沙沙聲,和他自己喝糊糊的細微響動。
    他坐在桌邊,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那個已經收拾好布包、正將笤帚歸位的女人。
    她的側臉在昏黃的燈光下,輪廓清晰而安靜。但沈凜卻仿佛能看到,在那平靜的表象之下,某種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掌控的東西,正在悄然生長,如同暗夜中悄然蔓延的藤蔓。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
    但他本能地感到,這間屋子,這個名義上的“妻子”,和他之前所以為的,已經不一樣了。
    而這種“不一樣”,讓他這個習慣於用數據和邏輯掌控一切的人,感到了一絲罕見的、近乎煩躁的……失控感。
    (二)
    那晚之後,沈凜開始有意無意地,更多地“觀察”秦笙。
    這種觀察是隱蔽的,甚至帶點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審視意味。他不再是全然漠視她的存在,而是像檢查一台出現異常征兆卻暫時不影響主要功能的輔助設備,保持著技術性的警覺。
    他發現,秦笙確實變了。
    她不再總是低眉順眼、眼神空洞。雖然在他麵前,她依舊保持著那種近乎刻板的安靜和順從,但當她獨處,或者沉浸在那堆針線布料中時,她的眼神會變得異常明亮、銳利,甚至帶著一種灼人的冷靜。那不是一個普通女工該有的眼神,更像……像他在一些老技工解決棘手問題時,眼中閃爍的那種專注而篤定的光芒。
    她做家務也似乎有了章法。不再是胡亂應付,而是井井有條,效率很高。屋裏總是收拾得幹幹淨淨,連他那些散亂的圖紙,她也會在他不在時,小心地整理好邊緣,摞放整齊,雖然絕不會去翻動內容。爐灶總是保持著可用的狀態,即使他深夜歸來,也能很快熱點東西吃。
    她甚至開始注意自己的飲食。雖然依舊清苦,但他偶爾會發現,她的碗裏會多出半個煮雞蛋(來源可疑),或者玉米糊糊裏會摻一點碾碎的紅棗(同樣可疑)。她的臉色雖然依舊有些蒼白,但之前那種營養不良的灰敗感似乎減輕了些。
    最讓沈凜感到困惑的,是她的沉默。
    那不是怯懦的沉默,而是一種帶著距離感的、富有內容的沉默。她很少主動開口,但當他偶爾(極其偶爾)問及廠裏或生活上的事時,她的回答總是簡短、清晰、切中要點,絕不拖泥帶水,也絕不多說一句廢話。仿佛她的每一句話,都經過精準的衡量。
    這種變化,沈凜無法用他熟悉的邏輯來解釋。
    若說她變“好”了,似乎是的。更勤快,更利落,甚至看起來更健康了些。但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疏離和冷靜,還有那些說不清來源的“額外”物資,又讓他隱隱覺得不安。他試圖用“資產階級思想殘餘”、“小資產階級情調”、“可能受到不良風氣影響”來解釋,但總覺得不夠貼切。
    有一次,他深夜回來,秦笙已經睡了。簾子這邊傳來均勻輕淺的呼吸聲。他路過她的炕邊,無意中瞥見枕邊放著一本翻開的舊雜誌,是過期的《人民畫報》。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她並非在看那些熱火朝天的生產圖片,而是停留在其中一頁——那上麵是幾張外交場合的合影,裏麵人物的衣著相對考究。
    她的目光,似乎長久地停留在那些衣服的領型、腰身和整體的線條上,旁邊還用極淡的鉛筆,做了幾個幾乎看不清的、像是標記點的小記號。
    沈凜的心沉了沉。
    果然。心思還是用在了這些“外表”、“享受”上。關注這些遠離工農兵生活的東西,不是資產階級思想是什麽?
    他放下雜誌,心中那點因為秦笙近期“表現尚可”而升起的、極其微弱的鬆動,又迅速凝固成更深的成見和警惕。
    但他沒有當場發作。一來證據不足(看雜誌本身不算大錯),二來,他潛意識裏,或許也有一絲不願麵對更深層次混亂的逃避。將一切歸咎於“思想問題”,是最簡單、最符合他認知習慣的處理方式。
    隻是,當他躺回自己那張由木箱拚成的、堅硬的“床”上,聽著簾子那邊均勻的呼吸聲時,眼前卻總會閃過她低頭縫衣時那專注的側影,和她抬頭看他時,那雙平靜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那裏麵,到底藏著什麽?
    沈凜翻了個身,將那些無謂的思緒強行驅散。
    管她藏著什麽。隻要不影響他的工作,不惹出大麻煩,不挑戰他作為“丈夫”和“一家之主”的權威(雖然這名分對他而言更多是責任和束縛),她愛怎麽折騰那些針線布頭,就隨她去吧。
    他的世界,在車間,在圖紙上,在國家急需的鋼鐵產量和技術革新上。這些家長裏短、女人心思,終究是上不得台麵的細枝末節。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進來,將屋裏的一切都鍍上一層清輝。
    簾子兩邊,兩個身影各自沉浸在屬於自己的黑暗與寂靜裏。
    一個在困惑與警惕中,選擇用最熟悉的批判框架,為自己不理解的變化貼上標簽,以維持內心的秩序。
    另一個,則在冰冷的清醒中,繼續一絲不苟地編織著自己的網,積蓄著力量,對那道審視的目光,回以更深沉、更難以捉摸的沉默。
    觀察與被觀察。
    定義與被定義。
    在這1972年筒子樓的春夜裏,無聲地較量,又彼此隔絕。
    如同投入深潭的兩顆石子,激起的漣漪各自擴散,卻永遠無法真正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