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烏篷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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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烏篷船影
    沈硯之踩著泥濘的河岸往前走,褲腳早已沾滿了汙泥,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雨絲斜斜地打在臉上,帶著深秋的寒意,可他心裏卻像揣著團火,那是從懷裏“封刃”上傳來的熱度,順著衣襟往四肢百骸竄,燒得他指尖發麻。
    方才藥鋪裏那個黑衣人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想報仇,就得染血”。這話說得粗礪,卻像針一樣紮進他心裏最軟的地方。三年來他刻意回避的念頭,被那把刀勾著,一點點浮上來。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玉佩時的眼神,母親被濃煙嗆住的咳嗽聲,還有那些護院倒在雪地裏的慘狀……這些畫麵原本被他死死壓在記憶深處,此刻卻被“封刃”的熱度燙得活了過來。
    “吱呀——”
    前方傳來木槳劃水的聲音,混在雨聲裏格外清晰。沈硯之抬頭望去,隻見一棵老柳樹下泊著艘烏篷船,船身被雨打得發亮,船頭掛著盞馬燈,昏黃的光暈在水麵上漾開一圈圈漣漪。一個穿蓑衣的漢子正坐在船尾,手裏握著槳,見他過來,微微抬了抬下巴。
    是這裏嗎?沈硯之心裏打了個突。那人隻說東邊有船,沒說船是什麽樣,更沒說撐船的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放慢腳步,手不自覺地按在懷裏的刀上,警惕地打量著那漢子。
    漢子約莫四十多歲,臉膛黝黑,下巴上帶著點胡茬,眼神很平靜,像這雨天的河水,看不出深淺。他沒說話,隻是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上船的跳板。
    沈硯之猶豫了一下,還是踩著跳板上了船。跳板很窄,被雨水泡得有些滑,他走得極慢,生怕對方突然動手。直到雙腳踩在船艙的木板上,他才鬆了口氣。
    “去對岸?”漢子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聽不出情緒。
    “……是。”沈硯之含糊應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甚至不知道對岸是什麽地方,隻知道必須離開這裏。
    漢子沒再多問,將槳往水裏一插,船身輕輕一晃,緩緩駛離了河岸。烏篷船行得很穩,木槳劃水的聲音很有節奏,“吱呀,嘩啦,吱呀,嘩啦”,和著雨聲,竟有種奇異的安寧感。
    沈硯之縮在船艙角落,掀開點篷布往外看。岸邊的燈火越來越遠,最後縮成一個個模糊的光點,被雨幕徹底吞沒。河道很寬,水麵上漂浮著些敗葉,偶爾能看見遠處有漁火閃過,像鬼火似的。
    “這河叫忘川河。”漢子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老人們說,過了河,就等於把前塵舊事都忘了。”
    沈硯之心裏一動:“你知道我是誰?”
    漢子笑了笑,露出兩排黃牙:“這鎮上的人,誰不知道沈先生是個有故事的人?隻是大家都識趣,不問罷了。”他頓了頓,劃槳的動作慢了些,“三年前你來的時候,身上帶著傷,懷裏揣著東西,夜裏總做噩夢,喊著‘火’‘救我’……這些,住你隔壁的王大娘都跟我說過。”
    沈硯之愣住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沒想到這些日常的細節,早被人看在眼裏。他突然覺得有些難堪,像是被人扒掉了偽裝的外衣,露出裏麵狼狽的底色。
    “你……”他張了張嘴,想問對方到底是誰,跟藥鋪裏那個黑衣人是什麽關係,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現在的他,似乎沒資格問太多。
    漢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道:“我姓秦,叫秦五,跑船的。有人給了我十兩銀子,讓我把你送到對岸,別的不用問,別的也不用管。”他說著,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扔給沈硯之,“還沒吃飯吧?剛買的肉包子,熱乎的。”
    沈硯之接住油紙包,入手溫熱。打開一看,裏麵是四個白胖的肉包子,香氣混著熱氣冒出來,勾得他肚子“咕咕”叫起來。他確實一天沒吃東西了,剛才又驚又嚇,此刻聞到香味,才覺得餓狠了。
    他拿起一個包子,剛要咬,突然停住了。江湖險惡,這人來曆不明,包子裏會不會有問題?他看了一眼秦五,對方正專注地劃著槳,側臉在馬燈光暈裏顯得有些模糊,看不出異樣。
    “放心吃吧。”秦五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害你,對我沒好處。那十兩銀子,我還想安穩拿到手。”
    沈硯之想想也是,對方若是想害他,剛才在岸邊動手更方便,犯不著費這功夫。他咬了一大口包子,肉餡的湯汁燙得他舌頭發麻,卻也驅散了些寒意。他三口兩口吃完一個,又拿起第二個,狼吞虎咽起來。
    四個包子下肚,沈硯之覺得身上暖和了些,緊繃的神經也放鬆了些。他靠在船艙壁上,看著外麵黑漆漆的水麵,突然想起藥鋪裏那個黑衣人。那人幫了他,自己卻留在那裏引開“聽雪樓”的人,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還有劉掌櫃,會不會受牽連?
    “‘聽雪樓’是什麽來頭?”他忍不住問秦五。江湖上的事,跑船的見多識廣,或許知道些內情。
    秦五劃槳的動作頓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沒人知道樓主是誰,也沒人知道樓裏有多少人。隻知道他們消息靈通,隻要肯花錢,沒有他們查不到的事。但這次……”他壓低了聲音,“聽說他們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封刃’。”
    沈硯之心裏一緊:“他們想要這把刀?”
    “誰不想要?”秦五嗤笑一聲,“百年前‘刀魔’憑這把刀,殺得武林血流成河,最後卻突然失蹤,連刀一起沒了蹤跡。這些年,多少人在找它?有人說刀裏藏著寶藏,有人說藏著絕世武功,還有人說……藏著刀魔的殘魂。”
    殘魂?沈硯之想起剛才握刀時,腦海裏那聲“殺了他”,後背突然竄起一股寒意。難道那不是幻覺?
    “那寒江門呢?”他又問,“為什麽跟朝廷有關係?”
    “寒江門的掌門是當今兵部尚書的小舅子。”秦五的聲音更低了,“說白了,就是朝廷養在江湖上的狗,專替官府辦事。這些年不少反賊、逃犯,都是栽在他們手裏。”
    沈硯之的心沉了下去。兵部尚書……沈家被滅門那年,正是這位尚書大人主政刑部。難道沈家的事,跟他有關?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裏的玉佩,冰涼的玉質讓他稍微冷靜了些。不管是誰,隻要跟沈家的事有關,他都要查清楚。
    就在這時,懷裏的“封刃”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麵衝出來。沈硯之疼得悶哼一聲,死死按住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怎麽了?”秦五察覺到他的異樣,回頭看了一眼。
    “沒……沒事。”沈硯之咬著牙,額頭上滲出冷汗。刀身的熱度越來越高,燙得他胸口發疼,腦海裏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不再是模糊的低語,而是尖銳的嘶吼,像是無數人在哭嚎,在詛咒,在催促他拔刀。
    “殺……殺……”
    那些聲音鑽進耳朵裏,攪得他頭暈目眩,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沈家的大火,無數人影在火裏掙紮,伸出手向他求救,又突然變成扭曲的鬼臉,向他撲來。
    “啊!”沈硯之猛地捂住頭,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秦五停下船槳,皺著眉看他:“你懷裏的……就是‘封刃’?”
    沈硯之說不出話,隻能點了點頭。
    秦五的臉色變了變,從懷裏摸出個小小的布包,扔給沈硯之:“把這個打開,聞聞。”
    沈硯之顫抖著打開布包,裏麵是些曬幹的草藥,散發著一股清涼的氣味,像是薄荷和某種不知名的植物混合在一起。他湊過去聞了聞,那股清涼順著鼻腔鑽進腦子裏,竟讓那些嘶吼聲淡了些,胸口的灼熱感也減輕了不少。
    “這是……”
    “安神草。”秦五重新拿起船槳,動作卻慢了許多,“我年輕時在山裏見過老獵人用這個,說是能定心神。沒想到對‘封刃’的戾氣也有點用。”他看了沈硯之一眼,“這刀邪性得很,你最好少碰它。”
    沈硯之緊緊攥著布包,心裏稍微安定了些。他看著懷裏的刀,突然覺得有些害怕。這把刀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有這麽強的戾氣?古籍上說的“持刀者必為刀所控”,難道是真的?
    “前麵就是渡口了。”秦五指了指前方,“過了渡口,往東走是蒼梧山,往西是官道,能去杭州。你想去哪,自己選。”
    沈硯之抬頭望去,果然看見前麵岸邊有片燈火,隱約能看見幾間草屋,應該是渡口的歇腳處。他猶豫了一下,問道:“蒼梧山……有什麽?”
    “沒什麽。”秦五淡淡道,“就是座荒山,林深草密,少有人去。聽說山裏有猛獸,還有些零散的山寨,不太太平。”
    沈硯之心裏卻想起藥鋪裏那個黑衣人的話,他讓自己往東邊去,而東邊正是蒼梧山。難道他說的船,就是為了讓自己去蒼梧山?
    “我去蒼梧山。”沈硯之下了決心。不管那人是誰,現在他隻能相信對方的話。官道太危險,寒江門和聽雪樓的人說不定就在路上等著,蒼梧山雖然荒,至少人少,或許能暫時躲一躲。
    秦五沒多說什麽,將船緩緩劃向渡口。靠岸時,他從船艙底下拖出個包袱,遞給沈硯之:“這裏麵有些幹糧和水,還有件幹淨的衣服。你身上的衣服濕透了,換下來吧,免得著涼。”
    沈硯之接過包袱,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多謝秦大哥。這銀子……”
    “不用。”秦五擺擺手,“那人已經付過了。”他頓了頓,看著沈硯之,眼神裏多了些複雜的情緒,“沈先生,江湖路不好走,尤其是帶著‘封刃’。你好自為之吧。”
    沈硯之點點頭,踩著跳板下了船。剛走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烏篷船。秦五已經調轉船頭,木槳一劃,船身便緩緩駛離了岸邊,很快消失在雨幕裏,隻留下“吱呀嘩啦”的劃水聲,漸漸遠去。
    沈硯之站在渡口,看著那艘船消失的方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萍水相逢,對方卻幫了他這麽多,連名字都是真的假的都不知道。
    渡口隻有兩間草屋,一間關著門,另一間亮著燈,裏麵傳來說話聲。沈硯之不想引人注目,換了件幹淨的粗布衣服,把濕衣服和“封刃”一起塞進包袱裏,又把安神草的布包揣進懷裏,然後順著一條泥濘的小路,往東邊的蒼梧山走去。
    山路比河岸更難走,全是碎石和爛泥,稍不注意就會滑倒。沈硯之走得很慢,手裏撿了根樹枝當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雨還在下,山林裏黑漆漆的,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偶爾傳來的不知名野獸的叫聲,聽得人心裏發毛。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他實在累得不行,找了棵大樹靠著歇腳。剛喘了口氣,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還有人在低聲說話。
    “……那小子肯定往這邊跑了,樓主說了,他會去蒼梧山。”
    “哼,一個文弱書生,帶著把邪刀,還想跑?等抓住他,把刀搶過來,看寒江門和節度使的人還怎麽囂張!”
    是聽雪樓的人!沈硯之心裏一驚,趕緊往樹後縮了縮,屏住呼吸。
    腳步聲越來越近,兩個穿青衣的漢子出現在他前方不遠處,手裏都握著劍,正警惕地四處張望。
    “這鬼地方,哪有人影?”其中一個抱怨道,“要不咱們歇會兒吧,雨這麽大,路這麽難走。”
    “別廢話!”另一個斥道,“樓主的命令,耽誤了大事,你我都擔待不起。仔細搜!”
    兩人說著,往沈硯之藏身的大樹這邊走來。沈硯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悄悄摸向包袱裏的“封刃”。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但真被抓住,恐怕也是死路一條。
    就在這時,懷裏的安神草布包突然掉在了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誰在那兒?”兩個青衣人立刻警覺起來,舉著劍就衝了過來。
    沈硯之暗道不好,轉身就往密林裏跑。可剛跑兩步,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包袱也甩了出去,裏麵的“封刃”掉了出來,油布散開,暗沉的刀身在微弱的天光下,隱隱泛出紅光。
    “在那兒!”兩個青衣人追了上來,一劍刺向沈硯之的後背。
    沈硯之來不及起身,隻能就地一滾,躲開了那一劍。劍刃擦著他的胳膊劃過,帶起一道血痕。
    “抓住他!”另一個青衣人揮劍砍向他的腿。
    沈硯之眼看躲不開,下意識地抓起地上的“封刃”,橫刀去擋。
    “鐺”的一聲脆響,劍刃砍在刀身上,竟然被彈開了。那兩個青衣人都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把不起眼的刀會這麽硬。
    而沈硯之握著刀,隻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順著手臂湧上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刀身的紅光越來越亮,腦海裏的嘶吼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瘋狂,更刺耳。
    “殺了他們!用我的刀,殺了他們!”
    一股嗜血的衝動突然湧上心頭,沈硯之的眼睛開始發紅,握著刀的手微微抬起,刀尖指向那兩個青衣人,嘴角竟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那兩個青衣人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其中一個顫聲道:“你……你怎麽了?”
    沈硯之沒有回答,隻是一步步向他們走去,腳步很慢,卻帶著一股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他的眼神變得空洞而瘋狂,仿佛變了個人。
    “不好!他被刀控製了!”另一個青衣人臉色大變,“快殺了他!”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舉劍刺向沈硯之。
    沈硯之卻不閃不避,猛地揮刀砍了過去。他的動作很生澀,完全沒有章法,可那把刀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刀風淩厲,帶著一股懾人的戾氣。
    “啊!”一聲慘叫響起,其中一個青衣人的劍被砍斷,整個人被刀風掃中,倒飛出去,撞在樹上,口吐鮮血,不知死活。
    另一個青衣人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跑。
    沈硯之提著刀,一步步追了上去,嘴裏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