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隴右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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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寧元年的冬天來得又早又猛。長安城內外,尚未從易幟的震動中完全恢複,便已覆上了一層肅殺的寒霜。秦公府戶曹參軍的官廨裏,炭盆燒得正旺,卻驅不散楊軍眉宇間的凝重。他麵前的幾案上,攤開著關中諸郡縣陸續報來的戶籍、田畝、糧儲的初步核查簡冊,墨跡猶新,數字卻觸目驚心。
    “京兆、馮翊、扶風、上洛……十一郡初步呈報,在冊戶數總計不足三十萬,較之大業初年簿冊所載,十去六七。”楊軍指著自己整理出的匯總簡表,向對麵的房玄齡和杜如晦陳述,“隱戶、逃戶、死於戰亂饑荒者,不可勝計。田畝荒蕪近半,尤以近洛陽之潼關諸縣、近隴山之扶風北部為甚。官倉存糧,扣除軍需及必要賑濟,僅可支撐長安及京兆要地至明年春末。”
    房玄齡輕歎一聲,撫著手中溫熱的茶杯:“凋敝至此……大業年間征役無度,三征高句麗,開運河,建東都,已是民力枯竭。煬帝南狩後,關中又迭遭旱蝗、兵燹,能有此數,已非易事。”他看向楊軍,“楊參軍月餘之間,能理出此等頭緒,殊為不易。這些數字,便是日後均田、租調、征役之本。隻是,恢複非一日之功。”
    杜如晦更關心現實壓力:“戶數減少,意味著賦稅、兵源銳減。存糧隻夠到春末,而春耕需種子,青黃不接時需賑濟,若再有戰事……”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明確。新生的李唐政權,根基遠比看上去脆弱。
    “更麻煩的是豪強隱匿。”楊軍補充道,翻開另一卷記錄,“據查,渭北、隴山腳下,多有塢堡林立,收納流民,占墾荒地,卻不入版籍,不納賦稅。其首領或為前朝失意武將,或為地方大族,擁眾自保,少則數百,多則數千。此次清查,多有敷衍推諉,甚至武力抗拒我派去的胥吏。”
    正商議間,門外親兵高聲稟報:“二公子到!”
    李世民一身玄色常服,披著裘氅,帶著一身寒氣踏入室內,臉色沉肅,不見往日爽朗。他揮揮手,示意起身行禮的三人坐下,徑自走到炭盆邊烤了烤手,開門見山:“隴右急報。薛舉盡起隴西之眾,號稱二十萬,以長子薛仁杲為先鋒,已出隴山,前鋒直逼扶風郡治雍縣(今陝西鳳翔)。其勢洶洶,意在趁我長安初定、根基未穩,一舉東進,奪取關中!”
    消息如一塊寒冰投入炭盆,室內溫度仿佛驟降。雖然早有預料隴右薛舉不會坐視李唐坐大,但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
    “二十萬必是虛張聲勢,然薛舉父子驍勇,隴右騎兵精悍,其軍數倍於我可速調之兵,當是實情。”杜如晦最先冷靜分析,“雍縣若失,則扶風門戶洞開,長安西麵屏障盡去。”
    “薛舉匹夫,悍勇有餘,謀略不足。其子薛仁杲更是殘暴好殺,不得軍心。”李世民冷哼一聲,眼中卻無輕視,“然其兵鋒正銳,不可正麵硬撼。我意,主動西進,禦敵於扶風境內,絕不能讓戰火燒到京兆。”
    “二公子所言甚是。”房玄齡點頭,“然則,兵力、糧餉何來?方才正與楊參軍核計,府庫空虛,民力疲敝……”
    李世民的目光轉向楊軍:“楊兄,戶曹清查,可有能速籌之糧?或應急之策?”
    壓力如山般襲來。楊軍知道,自己那些基於現代理念的“長遠規劃”,在迫在眉睫的戰爭威脅前,顯得有些蒼白。但他必須給出答案。
    他深吸一口氣,快速整理思路:“二公子,諸位。倉促之間,欲增賦加征,必激民變,不可取。為今之計,唯有‘開源’、‘節流’、‘緩急’三策並用。”
    “哦?細說之。”李世民目光灼灼。
    “所謂‘開源’,非向百姓加征,而是清理、變現現有資產。”楊軍條理清晰地陳述,“其一,查抄陰世師、骨儀等頑固附逆之官員、將領家產,其田宅、奴仆、浮財充公,可迅速得一筆錢財糧帛。其二,以唐王及二公子名義,向長安及關中尚未明確表態的富商、大族‘勸募’軍資,許以戰後虛銜或鹽鐵茶酒專賣之權(此為權宜,未來可規範)。其三,也是最緊要的,”他加重語氣,“立即著手恢複部分官營鹽鐵之利。關中不乏鹽池、鐵礦,前朝官營廢弛,多為豪強把持。可派幹員,以‘平準物價、供給軍需’為名,先行接管幾處產量最大的鹽池、鐵礦,招募流民煮鹽、冶鐵,所出優先供應軍需,餘者發賣,利潤充作軍費。此事需果斷,派兵執行。”
    “節流,”楊軍繼續道,“即壓縮非必要開支。長安宮中用度、王府營造、不急之工程,一律暫停或削減。官員俸祿,或可部分折為實物、絹帛,或暫欠,待戰後再補。軍需采購,派專人核價,嚴防中飽。”
    “至於‘緩急’,”楊軍看向李世民,“便是根據戰局,靈活調配資源。西征大軍糧秣,可分批次運送,設立沿途補給點,減少損耗。同時,可令扶風、安定等臨近前線郡縣,就地籌措部分糧草,以減輕後方壓力,戰後由朝廷抵償或免稅。另,可發動關中歸附之豪強,令其以‘義捐’形式提供部分壯丁、馬匹、糧草,許以戰功封賞。”
    這一套組合拳,既有對現有利益的重新分配(抄沒、勸募、官營),也有內部挖潛(節流),還有基於戰局的靈活調度,甚至包含了動員地方勢力的策略。雖然有些手段在這個時代略顯“激進”(如強勢恢複官營),但無疑是在短時間內籌措資源應對戰爭的有效辦法,且盡可能避免直接加重普通百姓負擔。
    房玄齡和杜如晦聽得目光連閃,迅速在心中評估其可行性與潛在阻力。李世民更是擊節讚歎:“好!楊兄思慮周詳,急智過人!玄齡,抄沒逆產、勸募富戶之事,由你總攬,務必雷厲風行,但需注意尺度,不可濫及無辜,寒了觀望者之心。如晦,鹽鐵官營、軍需節流、沿途補給諸事,由你統籌,選派得力人手,持我令箭,即刻辦理!楊兄,”他看向楊軍,“你熟知關中錢糧丁口底數,上述諸策具體數額調配、地域側重,還需你與玄齡、如晦緊密配合,拿出細則。此外,撫慰關中使之責亦重,西征期間,關中穩定、糧道暢通、豪強不反複,至關重要。”
    “楊某領命!”三人齊聲應道。
    時間緊迫,眾人立刻分頭行動。秦公府乃至整個丞相府的機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運轉起來。一隊隊士兵持令而出,查封府邸,清點財物。能言善辯的使者穿梭於各大商賈、世家的高門之中。精幹的吏員在軍隊護送下,奔赴涇陽、三原等地的鹽池、鐵礦。一道道削減開支、整頓輸送的命令下發各級官署。
    楊軍幾乎住進了戶曹官廨,與算吏、書佐們日夜不休,核算著每一筆可能的進項與支出,調配著有限的糧草物資向扶風前線匯聚。他根據初步清查數據,判斷哪些郡縣尚有潛力可挖,哪些豪強可以重點“勸募”或令其“協防”。薛仁貴被臨時調來,率領一隊騎兵,負責護送重要文書、物資和人員,往來於長安與扶風之間,同時也將前線的零星消息帶回。
    緊張忙碌中,楊軍也敏銳地察覺到了潛流。抄沒逆產牽動了不少人的神經,勸募更是讓一些富戶頗有怨言,隻是懾於兵威不敢明言。鹽鐵官營的舉措,直接觸動了地方豪強的利益,在涇陽就發生了小規模的衝突,幸而被迅速鎮壓下去。世子府那邊,也隱約傳來對李世民這邊“操切”、“與民爭利”的微詞。顯然,李世民這套急策,雖然有效,但也引來了不少反對和猜忌。
    這一日,楊軍正在核對一批即將發往前線的軍械數目,杜如晦匆匆而來,麵色沉凝:“楊兄,扶風最新軍報。薛仁杲前鋒已至岐山,與我軍前哨接戰,小挫之,但其主力後續跟進極快。二公子判斷,薛舉大軍不日將出隴山隘口,大戰在即。二公子已決意親率主力西進迎擊,命我等務必保障糧秣軍資供應,並穩住後方。”
    楊軍心中一緊,知道決定關中歸屬乃至李唐命運的一戰就要來了。曆史上,李世民與薛舉父子在扶風一帶確實發生了激戰,互有勝負,最終是在淺水原等地經過苦戰才擊潰薛舉。過程頗為凶險。
    “糧草轉運已安排妥帖,首批可支一月。”楊軍指著地圖上標出的幾個補給點,“隻是,杜兄,薛舉兵勢正盛,且隴右騎兵來去如風。二公子親征,固然可提振士氣,然亦風險極大。我等在後方,除了保障糧道,是否還能做些別的?比如,進一步探明薛軍內部情況?薛舉父子並非鐵板一塊,其麾下將領如宗羅睺、翟長孫等,或可尋隙?”
    杜如晦眼中精光一閃:“楊兄之意是……用間?”
    “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策。”楊軍低聲道,“隴右苦寒,薛舉驟得大勢,其內部賞罰、權力分配,未必全然公允。可遣精細機敏、熟悉隴右風情之士,攜重金,潛入其軍,或散播流言,或接觸其不滿之將。不需其立刻倒戈,哪怕隻是令其遲疑、作戰不力,或傳遞些許情報,於我大軍便是助力。”
    杜如晦沉吟片刻,緩緩點頭:“此計可行。我即刻物色人選,報請二公子定奪。此事需絕對機密。”
    兩人又商議了一些細節,杜如晦匆匆離去。楊軍獨自站在地圖前,目光落在扶風郡那片區域。他知道,自己提出的許多策略,無論是經濟上的還是謀略上的,都帶有超越時代的烙印,也必然伴隨著風險和非議。但亂世爭雄,本就是逆水行舟。輔佐李世民盡快結束亂世的目標,讓他必須選擇最有效率的路徑,哪怕它不那麽“完美”或“溫和”。
    十日後,李世民在長安城外誓師,親率五萬精銳(已是目前能抽調的最大機動兵力),以劉弘基、殷開山等為大將,西征薛舉。大軍旌旗招展,鎧甲鮮明,士氣高昂。楊軍與房玄齡、杜如晦等留守文武送至瀘水邊。
    李世民一身明光鎧,在馬上對楊軍等人鄭重囑咐:“長安及關中根本,就托付給諸位了。糧秣之事,關乎全軍命脈,玄齡、如晦、楊兄,務必仔細!”
    “二公子放心,我等必竭盡全力,保後方無虞,待二公子凱旋!”眾人肅然應諾。
    大軍西去,煙塵滾滾。楊軍望著逐漸遠去的隊伍,心中默默回憶著關於這場戰爭的零星曆史記憶。淺水原……好像有個地方叫淺水原,戰事很慘烈……具體細節卻模糊了。他隻能期望,自己這幾個月的努力,提供的那些數據、籌集的那些物資、以及那條剛剛布下的“用間”暗線,能夠多少改變一些曆史的細節,讓勝利來得更早、代價更小一些。
    回到城內,壓力並未減輕。前線每日都有軍報傳來,唐軍與薛仁杲部在扶風東北接戰,互有攻守,戰況膠著。後方,籌糧、運糧、維穩、應對各方勢力試探的工作千頭萬緒。楊軍作為銜接數據與決策的關鍵節點,忙得腳不沾地。薛仁貴則成了他最可靠的執行者,往往帶著重要的文書或指令,日夜奔馳於長安與前線補給點之間。
    這一夜,楊軍正在燈下審閱一批從渭北豪強處“勸募”來的物資清單,薛仁貴一身風塵地回來了,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明亮。
    “先生,東西送到了,二公子那邊一切安好,讓先生勿念。”薛仁貴稟報道,隨即壓低聲音,“另外,回來路上,遇到杜參軍派出的信使,讓我帶給先生一句話。”
    “什麽話?”楊軍警覺。
    “魚已入網,待機而動。”薛仁貴複述。
    楊軍心中一動。這是杜如晦在用間之事上的暗語,意味著潛入薛軍內部的細作已經成功立足,甚至可能初步接觸到了目標。這是個好消息。
    “辛苦了,快去歇息吧。”楊軍對薛仁貴道,看著他年輕卻已顯堅毅的側臉,忽然問,“薛禮,你跟隨二公子時日不短,又往來前線,觀此次西征,前景如何?”
    薛仁貴挺直腰板,毫不猶豫:“二公子神武,我軍將士用命,必破薛舉!隻是……隴右騎兵確實悍勇,且其補給線短,我軍糧道綿長,須防其以輕騎襲擾。某往來途中,已加派哨探,留意小路僻徑。”
    楊軍點點頭,薛仁貴不僅有勇,也開始有了戰術層麵的思考,這是成長為將才的跡象。“你說得對。糧道是命脈。明日,你將我們整理的幾條最易受襲擾的糧道線段及加強護衛的建議,寫成條陳,直接報給杜參軍。”
    “諾!”薛仁貴領命而去。
    室內重歸寂靜。楊軍推開窗,冬夜的寒風撲麵而來,帶著遠方隱約的、或許隻是想象出的戰鼓與殺伐之聲。長安城在腳下延伸,燈火稀疏,大部分區域沉浸在黑暗與不安的睡夢中。
    西邊,隴右的陰雲正在積聚,血戰難免。東邊,洛陽的李密與王世充還在死鬥。北邊,劉武周和突厥的威脅從未遠離。南邊,巴蜀、荊襄尚未歸附。
    但他的目光卻逐漸堅定。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隻能披荊斬棘,向前而行。為李世民,也為這個時代,盡可能多地爭取一線生機,積累一分勝算。
    他回到案前,重新攤開那卷渭北物資清單,提筆蘸墨,繼續工作。
    長安的冬夜還很長,而黎明前的黑暗,最為寒冷。但總有人,要在這黑暗中,點亮一盞燈,算清一筆賬,為即將到來的曙光,準備一份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