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渭水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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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寧元年的第一場雪,細碎而冰冷,落在渭水兩岸僵硬的凍土上,很快被無數疾馳的馬蹄和沉重的腳步踏成汙濁的泥濘。扶風郡北,雍縣以東七十裏的曠野,唐軍與薛舉大軍的營壘遙遙相對,旌旗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肅殺之氣壓得人喘不過氣。
李世民的中軍大帳設在原野中一處稍高的土坡上,俯瞰著前方那片被稱作“淺水原”的開闊地。帳內炭火熊熊,卻驅不散將領們眉宇間的凝重。連日來,唐軍與薛仁杲的先鋒部隊已進行了數次規模不小的交鋒,雖未大敗,但也未能擊退敵軍,反而暴露出一些問題。
“……隴右騎兵確實剽悍,尤其善於長途奔襲,襲擾糧道。我派去護糧的劉感所部,昨日在沂源(今陝西千陽)遭薛仁杲親率輕騎突襲,損失不小,一批糧秣被焚。”行軍總管劉弘基麵色嚴峻地匯報。
殷開山補充道:“薛舉主力已出隴山,正向淺水原方向集結,兵力恐不下十萬。其軍士氣正盛,且多以騎兵為主,利於野戰。我軍雖精銳,然長途奔襲至此,士卒疲敝,且騎兵數量遠遜。”
李世民盯著沙盤上代表薛軍的一枚枚黑色小旗,沉默不語。他原本計劃憑借高昂士氣和精良裝備,在薛舉大軍完全展開前,先擊潰其先鋒薛仁杲,打擊敵軍銳氣。但薛仁杲雖殘暴,用兵卻不乏狡黠,並不輕易與他決戰,反而利用騎兵機動優勢,不斷襲擾、試探,消耗唐軍精力和補給。
“二公子,”長孫無忌(以功曹參軍身份隨軍)低聲道,“我軍糧道綿長,薛舉顯然意在以此拖垮我軍。是否暫避鋒芒,後退至岐山、雍縣一帶,依托城防固守,待其師老兵疲再戰?”此言代表了軍中一部分穩守派的想法。
李世民緩緩搖頭:“不可。一旦後退,士氣必挫。且薛舉騎兵眾多,我軍若退,其必趁勢掩殺,後果不堪設想。關中初定,人心浮動,此戰隻能勝,不能退,更不能敗!”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必須在淺水原,與薛舉決一雌雄!”
話雖如此,如何取勝?帳內陷入沉默。硬拚,兵力、地利皆不占優。
就在這時,帳外親兵稟報:“二公子,長安杜參軍有密信送到,言明須親呈二公子及諸位參軍。”
“快呈上來!”李世民精神一振。
信是杜如晦親筆,密封甚嚴。李世民拆開,快速閱覽,眼中異彩漸生。他將信遞給身旁的房玄齡(房玄齡以秦公府記室參軍身份隨軍參讚),房玄齡看後,又遞給長孫無忌、劉弘基等人傳閱。
信的內容,正是楊軍與杜如晦先前議定的“用間”之策的初步成果。杜如晦遣派的細作,曆經艱險,成功混入薛舉軍中,並憑借機敏和攜帶的財貨,初步接觸到了薛舉麾下大將宗羅睺的一名心腹親衛。據那親衛酒後隱約透露,宗羅睺雖勇猛,但對薛舉一味重用其子薛仁杲、且賞罰有時不公心存芥蒂。尤其薛仁杲性格暴虐,曾因小事杖責過宗羅睺的族人,宗羅睺隱忍未發,但怨氣已生。此外,薛舉大軍疾進,糧草轉運亦非十分順暢,軍中已有怨言,隻是被薛舉的威勢和東進關中的狂熱所掩蓋。
信的最後,杜如晦附上了楊軍根據細作傳回的零星信息,結合他對薛舉軍製和曆史的了解,提出的幾點推測與建議:其一,薛軍看似勢大,然其內部並非鐵板一塊,宗羅睺、翟長孫等將領與薛舉父子並非完全同心,可嚐試進一步離間,至少令其作戰時不盡全力;其二,薛軍補給線雖短,但隴右貧瘠,大量軍隊聚集,對糧草消耗極大,其急於求戰之心,或許比我軍更切;其三,薛舉本人年老(按曆史此時薛舉應已五十餘歲),近年多有病痛,此次傾巢而出,亦有樹立其子威望、穩固後路的考慮,其決策或會因身體狀況而出現急躁或失誤。
這封信猶如暗夜中的一道微光,讓帳內眾人看到了破局的另一種可能。
“楊參軍身在後方,卻能洞察千裏之外敵情細微之處,並由此推演出敵之弱點,實乃謀國之才。”房玄齡撫須感歎,“離間宗羅睺,或許真是撬動薛軍的一塊好磚。”
長孫無忌道:“然離間非一日之功,且需極巧妙。眼下大戰在即,恐遠水難解近渴。信中言薛軍亦急於求戰,補給壓力大,或可在這上麵做文章?”
李世民眼中光芒閃動,手指在沙盤上淺水原的位置重重一點:“楊兄之見,與我不謀而合!薛舉想拖垮我糧道,我何嚐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他急於求戰,我便給他機會,但……要按我的方式來!”
他挺直身軀,一股懾人的氣勢散發開來:“傳令!第一,從即日起,全軍深溝高壘,加強營寨防禦,多設鹿角、拒馬,做出堅守疲敵之態。每日派小股精騎出營挑釁,但接戰即走,絕不戀戰,進一步撩撥薛舉父子,加劇其急躁情緒。”
“第二,”李世民目光銳利,“選派軍中最為機警果敢之將,率兩千最精銳的輕騎,多帶弓弩,由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導帶領,秘密繞過淺水原正麵,穿插至隴山與薛軍大營之間的山林河穀地帶,專門襲擾、截擊薛軍從隴右轉運糧草的小股部隊,焚其糧秣,捕其信使,務必讓其後方不寧,補給壓力倍增!此隊需獨立行動,自行決斷,任務隻有一個:讓薛舉也嚐嚐糧道被襲的滋味!”
“第三,”李世民看向房玄齡,“玄齡,你即刻草擬數封密信,以不同身份口吻,模仿隴右與薛舉不睦的豪強或隋室舊吏筆跡,內容暗示宗羅睺暗通我軍,或對薛舉不滿,伺機而動。設法通過杜如晦的渠道,或另尋辦法,務必讓這些信件‘恰巧’落入薛舉或薛仁杲手中,不必坐實,隻需種下猜疑的種子。”
“第四,嚴密監視薛軍動向,尤其注意其各部調動是否有滯澀、不協之處。一旦發現其因內部猜忌或補給困難而出現破綻,便是我軍雷霆一擊之時!”
一套完整的、虛實結合的應對策略清晰呈現。既有紮實的防禦,又有主動的外線出擊;既利用細作情報進行心理戰,又準備了捕捉戰機的後手。帳中諸將聽得心潮澎湃,齊聲應諾。
接下來的日子,淺水原的戰場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對峙。唐軍營壘森嚴,任憑薛軍如何在營前叫罵挑戰,隻是堅守不出,最多以強弓硬弩還擊。偶爾有唐軍輕騎出營騷擾,也是淺嚐輒止。薛仁杲幾次耐不住性子,率部強攻唐軍營寨,皆在嚴密的防禦和唐軍步騎協同反擊下損兵折將,未能得逞。
而薛舉大軍的後方,卻開始不斷傳來壞消息。糧隊被劫,斥候失蹤,甚至有小股運糧隊連人帶糧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損失不大,但那種如芒在背的不安感,開始在薛軍基層蔓延。同時,關於大將宗羅睺“心懷異誌”、“與唐軍有往來”的流言,不知從何處悄然滋生,雖未掀起大浪,卻讓薛舉看宗羅睺的眼神,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宗羅睺本人也感受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心中憋悶,作戰時更顯保守。
時間在僵持中流逝,冬意愈深。薛舉大軍頓兵堅城(唐軍營壘)之下,求戰不得,後方不靖,糧草消耗日巨,軍心漸生浮動。相反,唐軍憑借穩固的營寨和雖然漫長但加強了護衛的糧道(李世民采納了楊軍通過薛仁貴帶回的建議,對一些險要路段增兵設卡),得到了休整,士氣反而在等待中積聚。
這一日,天色陰沉,朔風怒號,卷起漫天雪粒。李世民登上營中最高望樓,極目西眺。遠處薛軍大營似乎有些異樣的喧囂,旗幟移動也顯得有些雜亂。
“二公子,哨探回報,薛軍今晨開始,有部分營帳向後移動,搬運物資的車馬明顯增多,似有撤退跡象。”劉弘基匆匆來報,語氣中帶著興奮,“莫非薛舉撐不住了,想要退兵?”
李世民凝神觀察良久,緩緩搖頭:“薛舉老於兵事,豈會在大軍對峙時輕易露出撤退形跡?此恐是誘敵之計。傳令各營,加強戒備,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出營追擊!”
命令剛下不久,薛軍營門大開,薛仁杲親率萬餘騎兵,排開陣勢,直撲唐軍營壘,攻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叫罵聲也格外刺耳,顯然是想激唐軍出戰。
唐軍依令堅守,箭矢滾木礌石如雨而下,再次擊退薛軍進攻。薛仁杲丟下數百具屍體,悻悻退去,但唐軍營前,卻多了幾十麵被遺棄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和一些散落的銅錢、布匹。
有士卒撿回布袋打開,裏麵竟然是發黴的豆餅和粗糙的糠秕!還有被故意撕破的軍服,上麵沾著可疑的汙跡。
“薛舉這是想告訴我們,他們糧草不濟,軍械匱乏,已不堪一戰?”長孫無忌看著這些東西,眉頭緊鎖。
李世民撿起一塊發黴的豆餅,捏了捏,冷笑一聲:“黴變得如此均勻……這戲做得未免太假。薛舉這是行險,以自身為餌,想誘我大軍出營野戰。他急了。”
“那我們……”殷開山問。
“將計就計。”李世民眼中閃過寒光,“他既然示弱,我便‘信’他一回。今夜,挑選五千敢死之士,人銜枚,馬摘鈴,由我親自率領,出營埋伏於淺水原西側那片枯木林之後。劉弘基、殷開山,你二人明日一早,率大軍主力出營列陣,做出要與薛舉決戰之態,但接戰後,許敗不許勝,緩緩向枯木林方向後退,引薛軍來追!”
眾將聞言,皆知這是要行險設伏,一舉破敵,無不凜然領命。
次日清晨,雪霽天晴,但寒風更勁。唐軍營門大開,數萬大軍魚貫而出,在淺水原上列出嚴整陣勢,鼓聲震天,向薛軍邀戰。
薛舉聞報,大喜過望,以為唐軍終於中計,傾巢而出,欲一舉殲滅唐軍主力。兩軍在遼闊的淺水原上轟然對撞!
戰鬥從一開始就異常激烈。薛軍騎兵依仗兵力優勢,反複衝擊唐軍陣線。唐軍依令且戰且退,陣型保持基本完整,但後退的跡象明顯。薛舉見狀,更不疑有他,催動全軍壓上,戰局逐漸向枯木林方向移動。
就在薛軍大部分兵力投入追擊,陣型拉長,側翼暴露之際,李世民親率的五千伏兵,如同蟄伏已久的猛虎,自枯木林中猛然躍出!玄甲騎兵為鋒銳,步卒緊隨其後,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插薛軍追擊部隊的腰肋!
這一擊,恰到好處,正在薛軍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且因追擊而陣型散亂之時。李世民一馬當先,玄甲騎如黑色鐵流,瞬間將薛軍截為兩段!後方指揮的薛舉大驚失色,急令前軍回援,但已陷入混亂的薛軍哪裏能迅速調整?
與此同時,原本“敗退”的唐軍主力在劉弘基、殷開山指揮下,返身殺回!前後夾擊,薛軍大亂。宗羅睺所部本就因猜忌而士氣不高,此時見形勢逆轉,抵抗意誌最先崩潰,開始向後潰退。翟長孫等部也獨木難支。
兵敗如山倒。薛舉雖竭力彈壓,但在唐軍凶猛的攻勢和內部不穩的雙重打擊下,終於無法挽回敗局。一場潰敗,演變成了大潰逃。薛舉在親兵死命護衛下,向西狂奔,薛仁杲亦狼狽跟隨。唐軍趁勝追擊,斬俘無數,繳獲輜重馬匹不計其數。
淺水原一戰,李世民以少勝多,以奇製正,重創薛舉主力,徹底扭轉了關中西部戰局。薛舉元氣大傷,倉皇逃回隴右,不久便憂憤病死(此乃後話)。隴右最大威脅,暫時解除。
捷報傳回長安,朝野振奮。李淵下詔褒獎,李世民聲威更隆。而在報捷文書的附頁中,李世民特意提到了楊軍、杜如晦等人提供的敵情分析與後方支援之功。
當薛仁貴帶著沾染風霜的捷報和一份李世民私人手書回到長安,徑直送到楊軍案頭時,楊軍展開那份除了公事嘉勉外,隻有寥寥數語的私信:
“楊兄料敵於千裏,籌畫於府庫,此戰之功,兄居其三。關中西靖,然天下未安,前路漫漫,望兄繼續助我。世民頓首。”
楊軍合上信紙,望向窗外。長安城依舊籠罩在冬日陰霾下,但天際似乎透出了一線微光。淺水原的烽煙暫熄,他知道,這隻是一個階段的勝利。東都洛陽,河北竇建德,江都的隋室殘餘,北方的突厥……還有無數的挑戰在等待著這個新生的政權,和他這個來自未來的“謀士”。
但至少,第一步血與火的考驗,他們攜手闖了過來。他走到牆邊懸掛的巨幅地圖前,目光緩緩東移。下一個目標,已然清晰。
門外,傳來屬吏恭敬的聲音:“楊參軍,杜參軍請您過府,商議洛陽方向的最新情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