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天子的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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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看著他仰頭飲茶的模樣,看著他眉宇間尚未完全褪去的倦色,心中百感交集。
他站起身,鄭重地對著李景隆拱手,聲音裏滿是真切的感激:“九哥兒,這段時日,辛苦你了。”
一句“辛苦”,道盡了無數波瀾。
那些深夜的籌謀,那些刀尖上的周旋,那些背負著的壓力與風險。
都在這兩個字裏,化作了不言而喻的懂得。
李景隆放下茶杯,拱手看向朱允熥,目光灼灼,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殿下言重了。”
“我說過,隻要有我在,定護殿下周全,絕不讓任何人傷你分毫。”
朱允熥望著李景隆眼中的赤誠,心中一暖,用力點了點頭,鄭重道:“我記住了。”
他頓了頓,又笑著擺手,語氣輕鬆了幾分:“好了,如今風波已定,你也該回晚風堂了。”
“這些日子你忙著查案,奔走半月,回京之後怕是連家都沒回過吧?”
“嫂子和老夫人想必也早就在盼著你回去了。”
提到袁楚凝,李景隆的眉眼瞬間柔和下來,唇邊的笑意也真切了許多。
他緩緩點頭,眼底閃過一絲歸心似箭的暖意:“是啊,是該回去了。”
二人又在書房中寒暄了幾句,從杭州查案經曆到朝堂局勢,氣氛輕鬆而融洽。
待夕陽徹底落下,夜幕降臨之時,李景隆才起身告辭。
朱允熥親自送他到王府門口,看著他登上馬車,看著馬車軲轆緩緩轉動,消失在長街盡頭。
自從奉旨離京,為了查明那樁構陷的冤案,李景隆便一頭紮進了層層迷霧之中。
如今塵埃落定,他心中最惦念的,便是家中那個日夜牽掛的身影。
想著馬上就要見到她,嘴角的笑意就沒停過。
...
兩日後,一道聖旨自宮中傳出,昭告天下。
聖旨言明,吳王朱允熥遭人惡意構陷,如今真相大白,特為其洗清冤屈,恢複名譽。
一時間,京中百姓議論紛紛,那些此前對朱允熥指指點點的流言蜚語,也漸漸平息下去。
至於牽扯此案中的官員,在被李景隆當眾斬殺之後,朱允炆並未繼續追究,也沒有連坐。
如此一來,秦平的妻兒老小,總算是得以保全,安然度日。
李景隆也終於實現了當初對秦平的承諾,護得他家人周全。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場轟動京城的冤案,漸漸被人們淡忘。
街頭巷尾的談論,又變回了柴米油鹽、風月閑話。
京都,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隻是,這份平靜之下,卻依舊暗流湧動。
那些潛藏的漩渦,那些蟄伏的殺機,如同水麵下的暗礁。
隻有身在局中的人,才能窺見其中的凶險。
這一日,吳王府內,卻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景象。
王府內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身披鎧甲、手持長槍的羽林衛,肅立在每一處角落。
神色冷峻,目光如炬。
明晃晃的鎧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將整座王府把守得密不透風。
別說人了,怕是連一隻蒼蠅,都難以飛進府門。
這般陣仗,顯然是王府中來了一位非同尋常的貴客。
後院的涼亭中,透著幾分閑適。
朱允熥身著一襲月白色常服,坐在石桌旁,手中端著一把小巧的紫砂壺。
他麵帶淺淡的笑意,動作輕柔地為對麵的客人斟著茶。
碧綠的茶湯緩緩注入白瓷茶杯中,騰起嫋嫋熱氣,茶香四溢。
“這茶,當真不錯。”客人端起茶杯,放在鼻尖輕嗅。
隨即淺啜一口,眉眼間露出幾分讚歎,輕聲說道。
來人一身明黃色常服,龍紋暗繡,雖未著龍袍,卻自帶一股君臨天下的威儀。
正是當今天子,朱允炆。
朱允熥聞言,笑著搖了搖頭,又為自己斟滿一杯,語氣帶著幾分謙遜。
“皇兄說笑了。”
“臣弟府中的粗茶,即便滋味尚可,又怎能比得上宮中的貢茶呢?”
朱允炆放下茶杯,唇邊的笑意深了幾分,神情卻漸漸變得認真起來。
他望著杯中沉浮的茶葉,緩緩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幾分深意:“朕今日,不是以天子的身份來的。”
“你也不會學其他人那樣,在朕的麵前故意吹捧。”
聽聞此言,朱允熥莞爾一笑,又為朱允炆斟滿茶杯。
朱允炆頓了頓,目光望向亭外的庭院。
院中幾株梧桐,枝葉繁茂,陽光透過葉隙灑落,光影斑駁。
稍作遲疑之後,朱允炆再次開口,回到了方才的話題。
“茶的好壞,從來都不在於它是否是貢茶,更不在於它的名貴與否。”
“有的貢茶,喝起來同樣寡淡無味,如同嚼蠟。”
“遠不如山野間的一口清泉,來得甘冽清甜。”
“而有些街邊茶攤的粗茶,雖然廉價,但卻唇齒留香,回味無窮,勝過天下所有的名貴茶品。”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悠遠,帶著幾分懷念,幾分感慨:“就比如...你我小時候,偷偷溜出宮去,在街邊那家茶攤喝過的茶。”
說到這裏,朱允炆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
仿佛透過時光的縫隙,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後。
兩個穿著布衣的少年,坐在簡陋的茶攤前,捧著粗瓷大碗,喝著廉價的茶水,笑得無憂無慮。
朱允熥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他遲疑了片刻,才苦笑著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幾分悵然:“時間過得太快了,快得...臣弟幾乎都有些記不清了。”
那些年少時光,如同褪色的畫卷,早已被歲月蒙上了一層薄紗。
“是啊,的確已經過去好久了。”朱允炆輕歎一聲,語氣裏滿是唏噓。
他抬眸看向朱允熥,神色越發認真,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但無論過去多久,朕始終記得,你我是親兄弟!”
“有些事,雖然再也回不去了,但血緣這一點,卻永遠不會變。”
朱允熥望著他眼中的懇切,心中微動。
他定了定神,認真地看了朱允炆一眼,鄭重點頭附和:“臣弟明白。”
“這一點,臣弟也從未忘記。”
隻是,不知為何,他的心頭卻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直覺告訴他,今日的皇兄,與往日截然不同。
那份刻意流露的親近,那份溫和的笑意背後,似乎藏著什麽他看不透的東西。
朱允炆看著他,忽然笑了笑。
話鋒陡然一轉,語氣帶著幾分隨意,仿佛隻是隨口提及:“朕記得,那時候,九哥兒也常跟著我們一起去。”
“九哥兒”三個字一出,朱允熥的神色,瞬間微變。
他舉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杯中溫熱的茶水,微微晃蕩,濺起幾滴水珠。
他迅速垂下眼簾,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茶杯送到唇邊,淺啜了一口,並未搭話。
亭外的風,輕輕吹過,卷起幾片梧桐葉,落在石桌上。
朱允熥的心頭,卻是一片凝重。
他知道,方才那些溫情脈脈的寒暄,那些關於年少時光的追憶,都不過隻是鋪墊。
皇兄今日的真正來意,怕是要從這一刻,才剛剛開始。
朔風卷著雪粒,斜斜地撲在吳王府花園的琉璃瓦上,簌簌作響。
涼亭四角懸著的銅鈴被凍得發僵,偶爾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
倒像是被這漫天寒色扼住了喉嚨。
亭內爐火燒得正旺,猩紅的火舌舔舐著銀絲炭。
暖融融的熱氣裹著淡淡的鬆脂香,與亭外的凜冽判若兩個天地。
朱允炆披著一件玄色織金貂裘,指尖捏著一枚白玉棋子,卻久久沒有落下。
他垂眸望著棋盤上黑白交錯的殘局,又抬眼看向滿園被白雪覆蓋的梅枝。
枝頭幾點嫣紅倔強地綻著,倒像是雪地裏濺開的血珠。
沉默半晌,朱允炆才緩緩抬眸,目光落在對麵端坐的朱允熥身上。
聲音沉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朕有個問題想問你,很重要。”
朱允熥正端著茶盞暖手,聞言指尖微微一頓,溫熱的茶水晃了晃,在白瓷杯壁上暈開一圈淺淺的水痕。他放下茶盞,脊背不自覺地挺直,斂了臉上所有的散漫,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允炆,語氣恭謹卻不失沉穩:“皇兄但說無妨。”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收緊,指節泛出幾分青白。
他太清楚了,朱允炆素來不打無準備的仗,這般鄭重其事的開場白,絕不是閑談家常。
今日這涼亭之內,看似爐火融融,實則早已布下了一張無形的網。
而網的中心,便是他自己。
真正的考驗,終究還是來了。
朱允炆沒有立刻開口,隻是抬手拂去了落在棋盤上的一點碎雪。
動作緩慢,帶著幾分刻意的遲疑。
寒風穿過亭外的梅枝,發出嗚咽似的聲響,攪得亭內的暖意都淡了幾分。
他輕歎一聲,眉宇間攏上一層化不開的愁緒:“雖然事情已經過去有段時日了,但安定王攔截押解隊伍,對羽林衛大打出手的事,朝野上下,依舊偶有議論。”
“偶有議論”四個字,說得輕描淡寫,朱允熥卻聽得心頭一凜。
他如何不知,那哪裏是偶有議論,分明是暗流洶湧。
這些日子,都察院的禦史們幾乎是輪番上書。
奏折堆積如山,字字句句都在彈劾安定王以下犯上,無視皇權。
言辭激烈地要求嚴懲,以儆效尤。
果然,朱允炆的下一句話,便戳破了這層薄薄的窗戶紙:“有些朝臣和都察院的禦史們,更是咬住了此事不放。”
“日日在朝堂上諫言,說安定王目無君上,應當按律嚴懲。”
他說到這裏,終於抬眼看向朱允熥,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朱允熥的皮肉,直抵心底。
“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此事?”
最後幾個字落下時,他微微傾身,眉宇間的愁緒更濃。
那副為難的模樣,倒像是真的拿不定主意,想要聽聽眼前這個親兄弟的建議。
朱允熥的心跳陡然加快,掌心沁出了一層薄汗。
他知道,這是一道送命題。
答得輕了,是罔顧國法;答得重了,是忘恩負義。
他沉吟片刻,緩緩攥緊了拳頭,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皇兄是天子,九五之尊,執掌生殺大權。”
“無論百官還是勳貴王爵,在皇兄麵前,都是俯首稱臣的臣子。”
這話是規矩,是本分,更是底線。
他頓了頓,迎著朱允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繼續道:“既然是臣子,那皇兄無論怎麽處置,都不為過。”
“朝野上下,無人敢有異議。”
朱允炆的目光微微一動,卻沒有接話。
隻是靜靜地看著朱允熥,等著他的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