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不是來自刑台，而是來自九天之上，是神靈敲響的巨鼓，宣告著一位超凡存在的離去。
    金色的火柱如同連接天地的橋梁，熾烈地燃燒著，將原本因烏雲籠罩而昏暗的朱雀門映照得亮如白晝。火焰並非凡火，沒有絲毫煙塵，隻有純粹到極致的光和熱，散發出一種淨化萬物、返本歸源的神聖氣息。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奇異的香氣，非檀非麝，似蓮似桂，聞之令人心神寧靜，雜念頓消。
    在這煌煌佛焰之中，那具被腰斬的“辯機”殘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氣化，沒有留下絲毫灰燼，仿佛徹底融入了這光明之中，回歸了佛國淨土。
    而真正讓整個長安城，乃至整個大唐陷入瘋狂的，是那伴隨巨響和火焰，從刑台中心噴薄而出的——舍利雨！
    “劈裏啪啦……”
    如同盛夏急促的冰雹，又如同珍珠滾落玉盤。
    無數顆晶瑩剔透、圓潤光滑的“舍利子”，在金色佛焰的推動下，激射向四麵八方！它們大小不一，小如米粒，大如鴿卵，顏色更是五彩斑斕，璀璨奪目！
    有潔白如羊脂玉的，溫潤內斂；
    有燦若黃金的，光華流轉；
    有嫣紅如瑪瑙的，熾烈奪目；
    有湛藍如琉璃的，澄澈通透；
    更有甚者，一顆舍利上竟呈現出數種色彩，如同彩虹凝聚，佛光氤氳。
    這些“舍利子”並非死物，它們仿佛蘊含著靈性，在空中劃出無數道優美的弧線，帶著柔和而堅韌的佛力波動，叮叮當當地灑落下來。
    它們落在跪拜百姓的頭頂、肩頭，落入他們顫抖伸出的掌心；
    它們砸在禁軍士兵冰冷的盔甲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滾落在地；
    它們鑲嵌進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縫隙裏，在塵土中熠熠生輝；
    它們飛濺到更遠處的屋簷上、樹梢間，如同神靈隨手撒下的寶石，點綴著這座陷入狂熱與混亂的雄城。
    “佛寶！是聖僧留下的佛寶！”
    “佛祖賜福！佛祖賜福啊！”
    “我拿到了！我拿到金色的了！”
    “娘！快看！這顆是七彩的！”
    人群徹底瘋了！
    之前的恐懼、悲傷，在這一刻全部轉化為難以言喻的狂熱和貪婪！沒有人再去理會什麽皇帝，什麽禁令，什麽秩序！所有人都如同撲向蜜糖的蟻群，瘋狂地爭搶、匍匐、跪拜！他們用雙手在地上刨挖，為了一顆滾落的舍利子互相推搡、甚至扭打，眼中隻有那象征著佛緣和祥瑞的璀璨之物。
    禁軍組成的防線在如此狂潮麵前，脆弱得如同沙堡，瞬間被衝垮。士兵們也被這“神跡”震懾，許多人下意識地加入了爭搶的行列，或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那漫天飛舞的舍利子和衝天的金色火柱，信仰崩塌，茫然無措。
    整個朱雀門外，已是一片混亂而狂熱的海洋。哭喊聲、歡呼聲、爭搶聲、祈禱聲……交織成一曲荒誕而宏大的交響樂。
    這景象，通過無數雙眼睛，通過口耳相傳，以驚人的速度向著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蔓延，向著大唐的每一個州縣輻射！
    “聽說了嗎？辯機聖僧在朱雀門化虹飛升了！”
    “不是飛升！是受了腰斬！但流出來的是金色的佛血！”
    “然後燃起了佛火，燒出了漫天的舍利子！天上下了一場舍利雨！”
    “佛祖顯靈！這是真正的佛祖顯靈啊！”
    “快！快去朱雀大街！沾沾佛緣！”
    消息所到之處，無不引發巨大的轟動。寺廟的鍾聲不由自主地敲響，僧侶們奔走相告，或是朝著朱雀門的方向虔誠禮拜。尋常百姓家，紛紛設起香案，供奉祈禱。就連許多達官顯貴，也暗中派人前往朱雀門，不惜重金求購一顆“聖僧舍利”。
    這一刻，辯機是否真的是“妖僧”，已經不重要了。
    這漫天舍利，這金色佛血，這衝霄佛焰，已經用最直觀、最震撼的方式，在億萬民眾心中，為他鑄就了金身，將他推上了神壇！
    城樓之上，李世民僵立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他看著下方那片失控的、狂熱的海洋，看著那些為了一顆玻璃珠子他內心深處頑固地認為）而瘋狂的子民，看著那依舊在燃燒、卻漸漸開始收斂的金色火柱，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贏了？
    他殺了辯機，維護了律法的尊嚴，扞衛了皇權的威嚴。
    可為什麽……他感覺輸得一敗塗地？
    他殺死的，似乎不僅僅是一個僧人，而是一個……被數十萬、乃至未來數百萬、數千萬人共同信仰的“神”！
    他親手，將辯機送上了神壇！
    那漫天舍利，不是辯機的終結，而是他神話的開始！
    “噗——”
    急火攻心，加上之前壓抑的怒火和此刻巨大的心理衝擊，李世民喉頭一甜，一口鮮血終究沒能忍住，噴了出來，染紅了身前的欄杆。
    “陛下！”左右侍從驚恐上前。
    袁天罡下意識地也想上前扶住，但他自己也是腳步虛浮，隻能眼睜睜看著李世民身軀搖晃，臉色灰敗，那瞬間蒼老頹唐的模樣，哪裏還有半分天可汗的威嚴？
    袁天罡的目光，再次投向刑台。
    金色的火焰已經漸漸熄滅，隻留下一片被灼燒得琉璃化的地麵，以及……散落得到處都是的、依舊散發著微光的“舍利子”。
    沒有殘骸，沒有灰燼。
    幹淨得……仿佛那個人從未存在過。
    又或者，是以另一種方式，無處不在。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感知。空氣中，那濃鬱的佛力波動和異香正在緩緩消散，屬於辯機的那股獨特生命氣息，也確實……感知不到了。
    難道……真的死了？
    可為什麽，他心中的不安，卻如同野草般瘋狂滋生？
    這場看似以皇帝勝利告終的刑場之局，此刻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詭異的味道。
    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眼睛，正在這混亂與狂熱之上，冷漠地注視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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