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瘋狗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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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雪漸漸停了,但鬼哭嶺前的這片雪原上,熱度卻還沒散去。
    那是一種令人作嘔的熱度。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硫磺味,以及烤肉的味道——隻不過這不是烤羊肉,而是烤人肉。
    那二十名不可一世的蠻族遊騎兵,此刻已經變成了二十團焦黑的還在冒煙的爛肉。猛火油加上白磷,這種來自後世的“煉獄配方”,在這個冷兵器時代展現出了降維打擊般的恐怖。
    “嘔……”
    地老鼠跪在雪地上,把剛才吃的那個黑麵饃連湯帶水地吐了個幹淨。作為一個小偷,他見慣了陰暗角落裏的肮髒,但這種人間煉獄般的場景,還是擊穿了他的心理防線。
    那些蠻子死前的慘狀太嚇人了。有的人在地上打滾,把雪都融化了,皮肉卻和泥土粘在了一起;有的人還沒死透,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氣泡聲,那雙被燒毀的眼睛裏隻剩下兩個黑窟窿,正對著天空流出血淚。
    “吐完了嗎?”
    一個平淡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地老鼠抬起頭,看見江鼎正站在他旁邊。這位年輕的標長手裏拿著一塊不知從哪弄來的白手帕,捂著口鼻,眉頭微微皺著,眼神裏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像是看見自家地毯被弄髒了的嫌棄。
    “吐完了就幹活。”
    江鼎用腳尖踢了踢地老鼠的屁股,指了指那些屍體,“你是賊,搜身這種事不用我教你吧?記住,咱們是過日子的,不是敗家子。凡是能用的、能換錢的,哪怕是一顆銅扣子,都別給老子落下。”
    地老鼠咽了口唾沫,看著那一堆焦炭,哆哆嗦嗦地問道:“標……標長,這還能搜出啥啊?都燒成這樣了……”
    “燒的是皮肉,金銀怕火煉嗎?”江鼎淡淡地反問,“還有那幾匹馬,除了被燒死的那幾匹,剩下受驚跑散的,啞巴已經去追了。咱們今晚能不能吃上燉馬肉,就看你們手腳麻不麻利。”
    聽到“燉馬肉”三個字,周圍那些原本還一臉驚恐的死囚們,眼睛裏瞬間冒出了綠光。
    在死囚營裏,人命不值錢,但肉值錢。
    “幹活!都他娘的給老子幹活!”
    瞎子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作為老兵油子,他的適應能力極強。他一瘸一拐地衝進屍體堆裏,忍著燙,熟練地撬開一個蠻子焦黑的手指,把一枚金戒指擼了下來,放在嘴裏咬了一下,然後嘿嘿一笑,揣進了懷裏。
    有人帶頭,剩下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剛才還畏畏縮縮的死囚們,此刻像是被血腥味刺激到的禿鷲,一擁而上。原本的恐懼被貪婪取代,他們在屍體上翻找,甚至為了爭奪一把還沒完全燒毀的彎刀而互相推搡。
    江鼎沒有參與這場狂歡。
    他重新坐回了板車上,把那個已經不太熱的手爐抱緊了些。
    “老黃。”他喊了一聲。
    那個麵黃肌瘦的毒郎中老黃正蹲在一匹死馬旁邊,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取著馬的膽囊。聽到召喚,他連忙擦了擦手上的血,小跑過來。
    “標長,您吩咐。”
    “那邊那個,還沒死透。”江鼎抬了抬下巴,指向戰場邊緣。
    那裏躺著那個絡腮胡什長。這蠻子命大,衝在最前麵,反而避開了第一波火油的核心爆炸區,隻是被氣浪掀飛了,一條腿被炸斷,半邊臉被燒爛,此刻正躺在雪地上痛苦地抽搐。
    “蠻子的什長,肚子裏應該有點貨。”江鼎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聊家常,“去,問問他,他們的大部隊在哪,這次南下到底有多少人。你知道怎麽問吧?”
    老黃愣了一下,隨即那張蠟黃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陰森的笑容。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展開,裏麵是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還有幾個裝著奇怪粉末的小瓶子。
    “標長放心。”老黃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我是治死過人,但讓人想死死不了的本事,我也有。隻要他還有一口氣,我就能讓他把小時候尿過幾次床都說出來。”
    “去吧。別弄出太大動靜,吵得我頭疼。”江鼎揮了揮手,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壓抑慘叫聲從遠處傳來。那聲音不像是人發出的,倒像是某種受了重傷的野獸在絕望地嗚咽。
    江鼎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在複盤。
    今天的這場伏擊,雖然贏了,但贏得太糙。猛火油這種東西,用一次是奇襲,用兩次對方就有防備了。而且這玩意兒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沒處補給。
    要想在這亂世裏活得長久,活得舒服,光靠這點小聰明是不夠的。他需要一支真正能打硬仗、且絕對忠誠的隊伍。
    眼前這幫人……
    江鼎睜開眼,看著那些正在為了戰利品爭得麵紅耳赤的死囚。
    這是一群瘋狗。
    瘋狗好用,但瘋狗也容易咬手。得給他們立規矩,得給他們喂肉,也得給他們套上鏈子。
    “啊——!!”
    一聲淒厲到了極點的慘叫聲劃破長空,然後戛然而止。
    老黃提著那個什長的腦袋走了回來。他的手上全是血,臉上卻帶著一種滿足的紅暈,像是剛完成了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標長,招了。”
    老黃把腦袋往地上一扔,恭恭敬敬地說道,“這幫蠻子是‘黑狼部’的前鋒,一共三千人,已經繞過了虎頭城的正麵防線,準備突襲後方的糧道‘斷崖口’。這二十個人隻是探路的。”
    斷崖口?
    江鼎的眼神猛地一凝。
    斷崖口是虎頭城的命脈。一旦那裏被切斷,前線的兩萬鎮北軍就會斷糧。到時候不用蠻子打,餓都能把人餓死。
    而最關鍵的是……他的“安樂窩”夢想,要是虎頭城破了,也就泡湯了。
    “好,很好。”
    江鼎站起身,看著已經打掃完戰場的眾人。
    五十個死囚,此刻正眼巴巴地看著他。他們身上背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啞巴還牽回了七八匹受驚的戰馬。雖然每個人都灰頭土臉,但那種頹廢絕望的氣息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見過血後的興奮和狂熱。
    “都給老子站好了!”
    瞎子很有眼力見地吼了一嗓子。
    眾人立刻稀稀拉拉地站成了幾排。
    江鼎走下板車,目光一一掃過這群人。
    “今天這一仗,打得還行。”
    他開口了,語氣不急不緩,“戰利品我都看見了,不少。按照死囚營的規矩,這些東西都要上交,然後咱們再領幾個黑麵饃。”
    眾人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有人甚至下意識地捂緊了懷裏的東西。
    “但是。”
    江鼎話鋒一轉,嘴角勾起一抹邪氣的笑容,“在我江鼎的隊裏,規矩我說了算。”
    他走到啞巴牽著的那幾匹戰馬前,伸手拍了拍馬屁股。
    “馬肉,今晚燉了,全隊分著吃,管飽。馬皮,扒下來做靴子,一人一雙。金銀細軟……”
    江鼎指了指瞎子懷裏鼓囊囊的那一坨,“大家夥平分。有了錢,等回了城,老子想辦法給你們弄酒,弄女人。”
    死寂。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是一陣壓抑不住的粗重呼吸聲。這群亡命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上交?分了?這可是殺頭的罪名!私吞戰利品,按律當斬!
    “標……標長,這不合規矩吧?”地老鼠小心翼翼地問道,“要是讓督戰隊知道了……”
    “督戰隊?”
    江鼎冷笑一聲,眼神瞬間變得冷厲如刀,“在這片荒原上,老子就是規矩。天高皇帝遠,隻要我不說,你們不說,誰知道?”
    他猛地拔出啞巴背上的那把彎刀,一刀砍在旁邊的一棵枯樹上。
    “但是,醜話說在前頭。”
    “肉,我給你們吃;錢,我帶你們賺;命,我帶你們活。但誰要是敢背著我吃獨食,或者是把今天的事兒往外漏半個字……”
    江鼎的目光落在老黃身上,“老黃,你的那些藥粉,還有剩下的嗎?”
    老黃立刻會意,陰惻惻地笑道:“有,多得是。有一種藥,吃了之後人不會死,但全身的皮會一點點爛掉,癢得你想把自己骨頭撓出來。”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聽明白了嗎?”江鼎問。
    “明白了!”
    這一次,回答聲整齊劃一,震得樹上的積雪都落了下來。這群瘋狗,在肉骨頭和大棒的雙重刺激下,終於低下了頭顱,認了這個看起來文弱的主人。
    “很好。”
    江鼎收起刀,重新恢複了那種懶散的模樣。
    “把那個什長的腦袋掛在馬脖子上。其他的腦袋,也都割下來帶上。這可都是軍功,是咱們換好日子的籌碼。”
    “標長,咱們回營?”瞎子問。
    “回個屁。”江鼎翻了個白眼,爬回板車上躺好,“沒聽老黃說嗎?蠻子要偷襲斷崖口。咱們現在回去,那幫正規軍的大爺們肯定還要開會、請示、扯皮,等他們動起來,糧道早就被斷了。”
    “那咱們去斷崖口?”瞎子驚了,“咱們這點人,去送死啊?那可是三千蠻子!”
    “誰說我們要去跟三千蠻子打了?”
    江鼎從懷裏掏出一個幹癟的橘子(不知道從哪個蠻子身上搜出來的),慢條斯理地剝著皮。
    “我們是斥候,我們的任務是送信。不過……”
    他把一瓣橘子扔進嘴裏,感受著那股酸澀的汁水在舌尖炸開。
    “普通的送信,那幫大爺未必信。咱們得送一份大禮。”
    “地老鼠,把你剛才搜到的那麵蠻子的旗幟拿過來。木匠,把那些死人的衣服都扒幹淨,給我把這些衣服套在咱們的草人上,綁在馬尾巴後麵。”
    “咱們去演一場戲。”
    ……
    夜幕降臨。
    斷崖口,這是大乾北境防線後方的一處險要隘口。兩邊是陡峭的石壁,中間隻有一條僅容兩車並行的山道。
    此時,駐守在這裏的大乾守軍正圍著火堆取暖。因為是在後方,他們的警惕性並不高,甚至連哨兵都在打瞌睡。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敵襲!敵襲!”
    哨兵驚慌失措地吹響了號角。
    守將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千夫長,他罵罵咧咧地提著刀衝上營牆,往下一看,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隻見山道盡頭,塵土飛揚(那是馬尾巴上綁樹枝拖出來的),影影綽綽似乎有無數騎兵在衝鋒。而在最前麵,幾十個渾身是血的騎兵正瘋狂地朝著隘口衝來。
    “開門!快開門!我們是前鋒營的斥候!蠻子大軍殺過來了!”
    為首的一人,披頭散發,渾身浴血,手裏還提著一顆猙獰的人頭。
    正是江鼎。
    隻不過他現在的樣子實在太慘了。為了逼真,他特意往自己臉上抹了兩把死人血,還把號衣撕得稀爛。
    “站住!口令!”千夫長在上麵吼道。
    “口令你大爺!”
    江鼎在馬背上破口大罵,那股子兵痞氣簡直比兵痞還兵痞,“沒看見後麵的蠻子嗎?老子的兄弟都死絕了!那是黑狼部的主力!快放老子進去報信!要是耽誤了軍情,李將軍砍了你的腦袋!”
    說著,他猛地把手裏那顆蠻族什長的腦袋往城牆上一扔。
    咚!
    血淋淋的人頭在城牆上滾了兩圈,正好滾到千夫長的腳邊。千夫長低頭一看,那蠻子猙獰的麵孔和那特殊的發辮,確實是黑狼部的精銳無疑。
    再看遠處那漫天的煙塵和隱約傳來的喊殺聲(其實是瞎子帶著人在後麵敲鑼打鼓),千夫長不再懷疑。
    “開門!快放他們進來!準備迎敵!”
    沉重的寨門緩緩打開。
    江鼎帶著他的“殘兵敗將”,騎著那些瘦馬和繳獲來的戰馬,一窩蜂地衝進了大營。
    剛一進門,江鼎就從馬背上滾了下來,“虛弱”地癱倒在地。
    “水……給我水……”
    千夫長急忙跑下來扶起他:“兄弟,前麵什麽情況?蠻子有多少人?”
    江鼎喘著粗氣,一把抓住千夫長的手,眼神裏全是“驚恐”:“多……太多了……漫山遍野都是……我們標長拚死才掩護我突圍……他們要燒糧草!快!快給李將軍發烽火!遲了就全完了!”
    千夫長被他的演技徹底折服,再加上那顆人頭的佐證,根本沒時間多想。
    “快!點烽火!向大營求援!”
    隨著千夫長一聲令下,斷崖口的三座烽火台瞬間燃起了衝天的狼煙。
    看著那滾滾升起的濃煙,癱在地上的江鼎,嘴角在沒人看見的角度,微微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意。
    這烽火一點,整個北境防線都會動起來。
    李牧之的大軍會立刻支援這裏。
    而那支準備偷襲的蠻族三千人部隊,隻要敢露頭,就會撞上嚴陣以待的鎮北軍主力,而不是這群毫無防備的後勤兵。
    這根本不是什麽“報信”。
    這是一場教科書般的“假傳軍令”加“借刀殺人”。
    “標長……咱們這麽玩,要是被查出來……”瞎子湊到江鼎身邊,小腿肚子都在轉筋。假傳軍情,那是夷三族的罪!
    “查出來?”
    江鼎接過旁邊士兵遞來的水囊,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後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嗝。
    “等他們查出來的時候,咱們已經是立下‘救命之功’的英雄了。而且……”
    他看了一眼周圍那些對他肅然起敬的守軍,又看了看正在忙碌備戰的千夫長。
    “今晚這頓飯,有著落了。聽說斷崖口的夥食不錯,有肉包子。”
    江鼎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那個還在發愣的千夫長的肩膀,語氣瞬間變得虛弱而悲壯:
    “大人……能不能給兄弟們弄點吃的?我們……整整三天沒吃飯了。就算是死,也讓我們做個飽死鬼吧。”
    千夫長看著這群“九死一生”的勇士,眼眶都紅了:“管夠!肉包子管夠!來人,把庫裏的酒也搬出來!讓兄弟們吃好喝好!”
    瞎子、啞巴、地老鼠……所有人看著自家標長這行雲流水的演技,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這也行?
    跟著這位爺,別說肉包子,這天下恐怕就沒有他騙不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