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漂流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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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
    但這天色亮得讓人絕望。不是那種充滿希望的金光,而是一種慘淡的、像死魚肚子一樣的灰白。
    雨停了,雪也停了。隻有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刮著,帶著那一股仿佛能滲進骨髓裏的濕冷。
    狼牙嶺,這座平日裏不起眼的石頭山,此刻成了一座孤島。
    江鼎是被凍醒的。雖然他根本沒怎麽睡,隻是裹著那件又濕又重的風衣,靠在岩石上眯了一會兒。睫毛上結了一層細細的白霜,一睜眼,冰碴子就掉進眼睛裏,刺得生疼。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已經僵硬得像木頭一樣的腿腳,膝蓋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吧”聲。
    眼前,是一片海。
    一片渾濁、肮髒、泛著黑色泡沫的死海。
    黑水河不見了,河岸也不見了。昨天他們駐紮的那片枯樹林,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隻剩下幾個光禿禿的樹梢尖兒,像溺水者伸出求救的手指,在起伏的水麵上無力地掙紮著。
    水位並沒有退去,反而因為上遊持續的泄洪,變得更加平穩、寬闊。原本湍急的轟鳴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隻有水流撞擊岩石發出的“嘩啦”聲,單調得讓人發瘋。
    “哥……你看。”
    鐵頭的聲音在發抖。這個在戰場上被人砍了三刀都不哼一聲的漢子,此刻卻像是看到了鬼。
    江鼎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距離岩石不到十丈遠的水麵上,有一個回水灣。那些從上遊衝下來的東西,都在那裏打著轉。
    那是一幅被撕碎了的人間畫卷。
    有被連根拔起的大樹,樹杈上還掛著半扇被水泡得發白的豬肉;有塌了一半的茅草屋頂,那上麵的稻草還在滴著黑水;有破碎的桌椅板凳,甚至還有一個色彩鮮豔的撥浪鼓,在烏黑的水麵上即使浮浮沉沉,也依然紅得刺眼。
    而在這些雜物中間,夾雜著一些更刺眼的東西。
    是人。
    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具腫脹的、麵目全非的屍體。
    他們有的穿著大晉水兵的號衣,更多的是穿著粗布麻衣的老百姓。有老人,有婦人,甚至……
    江鼎看到一個木盆晃晃悠悠地飄了過來。
    木盆很大,本來是用來洗澡或者洗衣服的。此刻,它像是一艘微小的諾亞方舟,在滿是屍骸的水麵上孤獨地航行。
    盆裏沒有水,墊著一層厚厚的棉被。
    一個看起來還不到三歲的孩子,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色小棉襖,靜靜地躺在那棉被裏。
    他閉著眼睛,小臉蛋凍得青紫,如果不看他那已經停止起伏的胸口,就像是在這搖籃裏睡著了一樣。
    木盆撞在了一塊凸起的岩石上,輕輕轉了個圈,停住了。
    岸上的北涼士兵們,幾千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木盆。
    沒有人說話。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風吹過岩石縫隙發出的嗚嗚聲,像是在給這個孩子唱這輩子最後一支搖籃曲。
    鐵頭突然動了。
    他猛地從岩石後麵跳出來,撲通一聲跳進那冰冷刺骨的髒水裏。水很深,瞬間沒過了他的胸口,但他像瘋了一樣,手腳並用地劃著水,向那個木盆衝去。
    “回來!”
    有百夫長大喊,“水裏有暗流!危險!”
    鐵頭充耳不聞。他在水裏撲騰著,嗆了好幾口發臭的泥水,終於抓住了那個木盆的邊緣。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木盆,生怕稍微一用力就把這最後的安寧給打翻了。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從爛泥裏拔出腳,把木盆推到了岸邊。
    幾十隻手同時伸了過去,把那個木盆接了上來。
    鐵頭爬上岸,渾身滴著黑水,在那寒風裏抖得像個篩子。他顧不上擦臉,隻是直勾勾地看著那個孩子。
    “我想……我想看看他還活著沒。”
    鐵鬥顫抖著伸出一根那長滿老繭的手指,探向孩子的鼻息。
    一息。兩息。三息。
    沒有氣。
    手指觸碰到那冰冷的皮膚,鐵頭整個人僵住了。
    “哇——!”
    這個一米九的漢子,突然一屁股坐在那全是冰碴的地上,抱著頭,像個受了委群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嘶啞,難聽,卻像是一把錘子,狠狠地砸在每一個北涼士兵的心口上。
    他們是殺人如麻的兵痞,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劊子手。但他們也是人,也是爹生娘養的。
    誰家裏沒有個在地上亂跑的娃?誰沒有個在家裏縫補衣服的婆娘?
    這洪水是沒淹到虎頭城,可這洪水淹沒的這片土地上,住著的也是和他們一樣講著漢話、吃著麵條的百姓啊!
    李牧之一直站在高處的巨石上,像一尊黑色的鐵像。
    他看著那個死去的孩子,那張從未有過表情的臉上,肌肉在劇烈地抽搐。
    他那隻一直放在刀柄上的手,此刻握得指節發白,甚至因為用力過猛,把那纏著布條的刀柄都捏出了一個深坑。
    江鼎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他沒有哭,也沒有憤怒。他的眼神冷漠得可怕,冷漠得像這腳下冰冷的岩石。
    “不。”
    江鼎從兜裏掏出那包煙,煙早就濕透了,但他還是抽出一根,叼在嘴裏,哪怕點不著,也要嚐嚐那苦澀的味道。
    “這不叫戰爭。這叫畜生道。”
    江鼎彎下腰,從地上的積雪裏挖出一塊石頭,用力地在岩壁上劃了一道。
    那是他在心裏給宇文成都記的一筆賬。
    “李將軍。”
    江鼎轉過身,背對著那片屍山血海。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宣讀一份判決書。
    “這孩子,不能留。”
    還在哭泣的鐵頭猛地抬頭,瞪著通紅的眼睛:“哥,你說啥?!”
    “我說,燒了。”
    江鼎指著那個木盆,又指著水麵上漂浮的那些屍體。
    “所有撈上來的屍體,不管是誰,不管是大晉的兵還是百姓。”
    “全部堆在一起,用火油,燒個幹幹淨淨。”
    “你瘋了?!”
    一名老兵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指著江鼎,“那是人!死了都要入土為安!你要把他們燒了?那是挫骨揚灰!那是會被天打雷劈的!”
    在這個時代,火葬是極刑,是對死者最大的不敬。
    “入土為安?”
    江鼎突然笑了,笑得讓人心寒。
    他指著腳下這片堅硬的岩石,又指著四周那茫茫的大水。
    “哪來的土?啊?你告訴我現在哪有幹土給你挖坑?”
    “而且……”
    江鼎猛地走上前,一把揪住那個老兵的衣領,把他拽到懸崖邊上,指著下麵那飄滿屍體、散發著惡臭的水麵。
    “你聞聞!你給我仔細聞聞!”
    “這水裏是什麽味道?是腐爛的味道!是瘟疫的味道!”
    由北涼土法製造的口罩被江鼎扯下,那股令人作嘔的屍臭味瞬間往鼻子裏鑽。
    “這水我們還要喝!我們還要在這裏待至少三天!如果不把這些屍體燒了,等太陽一出,屍體一爛,蒼蠅一飛……”
    江鼎鬆開手,把那個老兵推了個踉蹌。
    “不用宇文成都來打,我們自己就會拉肚子拉死!發高燒燒死!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瘟疫!”
    “你是想讓這孩子入土為安,還是想讓咱們這一萬多個兄弟給他陪葬?”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鐵頭的哭聲漸漸停了,變成了壓抑的抽噎。
    大家都知道江鼎是對的。道理大家都懂,但這道坎,太難過。
    這是在挑戰他們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信仰和良知。
    “燒。”
    一個字。
    斬釘截鐵。
    李牧之從岩石上跳下來。他走到那木盆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穿紅襖的孩子。
    然後,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代表著北涼最高榮耀的黑色披風,輕輕地蓋在了那個孩子的身上。
    “江參軍說得對。”
    李牧之抬起頭,環視著四周那一張張悲戚的臉。
    “活人比死人重要。”
    “把屍體都撈上來。就在這風口上,架起柴火。”
    “我李牧之,親自給他們送行。”
    ……
    半個時辰後。
    狼牙嶺的背風處,升起了一股黑色的濃煙。
    火光並不明亮,因為柴火是濕的,火油也不多。那火燒得很慢,發出“劈啪”的油脂爆裂聲。
    那種特有的焦糊味,混合著屍臭,成了在這孤島上每一個人這輩子都無法抹去的嗅覺記憶。
    江鼎獨自一人坐在遠處的風口上,任由冷風吹打著他的臉。
    他手裏拿著那個從木盆裏撿出來的撥浪鼓。
    “咚、咚、咚。”
    他輕輕搖晃著,聲音清脆,甚至有點歡快。
    “宇文成都。”
    江鼎看著手裏的小玩具,眼神空洞而深邃。
    “你毀了規矩。”
    “既然這世間已經沒有了體麵,那我們就比比,誰更沒有下限吧。”
    他把撥浪鼓揣進懷裏,貼著胸口的肉,那裏還有一絲溫度。
    “公輸冶。”
    江鼎沒有回頭,但他知道老瘋子就在身後。
    “在。”公輸冶的聲音也有些啞。
    “回頭水退了,你給我造個東西。”
    “什麽東西?”
    “投石機。”江鼎停頓了一下,“一種可以把腐爛的死牛、死羊,甚至是……這種得病死掉的屍體,扔進敵方城池裏的投石機。”
    公輸冶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太毒了。這是要遭報應的。”
    “報應?”
    江鼎站起身,看著那漫天的黑煙,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他指了指天上那灰蒙蒙的蒼穹。
    “如果在天上看著這一切的那位爺不管事。”
    “那就讓我這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來教教他們什麽是報應。”
    雪,又開始下了。
    細細碎碎的雪花落在黑色的煙塵裏,瞬間就被染成了灰色。就像這世道,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卻又髒得讓人想吐。
    北涼軍的這場等待,還在繼續。
    但有些東西,在這把火裏,徹底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