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爛泥裏的稻草鞋
字數:7780 加入書籤
洪水是在第五天的清晨開始退去的。
但這並不像人們期盼的那樣,是一場災難的終結,反倒像是揭開了這這片大地上一道剛結痂就被撕開的爛瘡疤。
水退得很慢,而且退得極其拖泥帶水。
原本被這一汪黃湯掩蓋的地麵終於露了出來,但那已經不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一層厚達三尺、黑得發亮的淤泥。
這淤泥是有毒的。
它混合了上遊衝下來的死豬死羊、腐爛的植被、生活垃圾,以及那些沒來得及撈出來的屍體殘渣。在初冬那慘白的日頭下一曬,這淤泥就開始發酵,表麵鼓起一個個灰黑色的小氣泡,“噗”的一聲破裂,散發出一股令人聞之欲嘔的沼和酸臭味。
狼牙嶺這塊孤島,現在成了一座佇立在黑色沼澤裏的荒礁。
江鼎站在岩石邊緣,試探性地把一根枯樹枝插進那淤泥裏。
沒有阻礙。
那跟手臂一樣粗的樹枝,就像插進了一塊軟爛的豆腐,哧溜一下就沒入了大半截,直到末端那個分叉口才勉強卡住。
江鼎試著往回拔,卻發現那淤泥裏仿佛有一百張嘴在吸著,發出“咕嘰咕嘰”的水聲,費好大勁才拔出來,帶出一團黏糊糊、拉著絲的黑膠。
“這路,馬走不了。”
李牧之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這位愛馬如命的將軍,此刻看著這滿世界的爛泥,眉頭鎖成了一個死結。
馬最怕這種軟地。
一旦馬蹄陷進去,強大的吸力會讓馬感到恐慌。馬一恐慌就會掙紮,越掙紮陷得越深,最後要麽折斷馬腿,要麽活活累死在泥坑裏。
“走不了也得走。”
江鼎把那是那根髒兮兮的樹枝扔掉,在岩石上蹭了蹭手上的泥。
“我們的糧食隻夠吃最後一頓了。再不走,不用等宇文成都來殺,我們自己餓得連刀都提不動。”
“怎麽走?”李牧之反問,聲音裏帶著從未有過的焦躁,“讓騎兵下馬?變成步兵去那泥裏爬?那是去送死。”
失去了速度和衝擊力的北涼騎兵,在這沒遮沒攔的爛泥地裏,就是大晉弓箭手的活靶子。
江鼎沒說話。
他轉過身,看向營地的角落。
那裏,公輸冶正帶著幾個老工匠,圍著一堆從上遊漂下來的爛稻草和藤條發呆。
“老瘋子。”江鼎走過去,踢了踢那一堆爛草,“別發呆了。給我個法子。”
公輸冶抬起頭,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全是疲憊。手裏還拿著那個從不離身的酒壺,可惜早就空了,隻能習慣性地往嘴裏倒一口空氣。
“法子?我是木匠,不是神仙。”公輸冶沒好氣地嘟囔,“這泥太深,除非給馬插上翅膀,否則那就是鐵律,誰也違背不了。”
“我不聽鐵律。”
江鼎蹲下身,直視著公輸冶的眼睛。
“我隻知道,以前在南方的時候,我也見過這種爛泥塘。那裏的漁民,能在泥上走得飛快,還能抓跳跳魚。”
公輸冶愣了一下,腦子裏似乎閃過一道光。
“你是說……‘泥馬’?”
“差不多那個意思。”江鼎撿起一根藤條,在手裏用力扯了扯。這藤條雖然泡了水,但因為是剛從上遊下來的新鮮貨,韌性還在。
“接觸麵越大,壓強越小。這道理是你教我的。”
江鼎拿過一團稻草,粗暴地揉成一團,按在泥地上。
“別想著造那種精致的木板滑橇了,沒材料,也沒時間。”
“就用這個。”江鼎指著滿地的爛稻草和藤條,“給所有的馬,編草鞋。”
“草鞋?”旁邊的鐵頭聽傻了,“哥,那馬蹄子又不是人腳,穿草鞋能行?”
“不是普通的草鞋。”
江鼎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瘋狂的光芒。
“是要編那種這麽大的。”
他比劃了一個像臉盆那麽大的圓圈。
“用藤條做骨架,把稻草編得厚厚的,像個大盤子一樣扣在馬蹄上。再用布條死死綁住馬腿。”
“這樣馬蹄踩下去,受力麵積大了十幾倍,就不會陷得太深。”
李牧之走了過來,看著江鼎比劃的那個形狀,沉思了片刻。
“這東西……我也見過。”李牧之緩緩說道,“草原上的牧民冬天為了防馬陷進雪窟窿裏,也會給馬蹄包上厚厚的羊毛氈子。但這爛泥畢竟不是雪……”
“原理是一樣的!”江鼎打斷了他,語速極快,“而且這爛泥表麵有一層黏液。隻要我們速度夠快,馬蹄就不會被吸住,而是在泥麵上滑過去!”
“滑過去?”
李牧之想象著那個畫麵。幾千匹戰馬,腳上綁著臉盆大的草盤子,在爛泥上滑行?
這聽起來簡直像個笑話。
但這確實是唯一的生路。
“那就幹。”
李牧之是個果斷的人。既然決定了,就不再猶豫。
“傳令!全軍動手!”
“不論是將軍還是士兵,都給我去撈稻草,拔藤條!”
“日落之前,我要每一匹戰馬都穿上這‘特製戰靴’!”
……
狼牙嶺上,原本死寂的氣氛被這道命令打破了。
但這依然不是那種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而是一種帶著絕望色彩的自救。
士兵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岩石邊緣的回水灣,把那些散發著惡臭的、纏繞著各種垃圾的稻草和藤滿撈上來。
沒有人嫌髒。
因為比起活命,髒算個屁。
江鼎也沒有閑著。他就坐在李牧之的“烏雲踏雪”旁邊,笨手笨腳地學著那些老兵的樣子編織。
稻草粗糙,邊緣像鋸齒一樣鋒利,把他的手割得全是細小的血口子。混合著泥水,那種鑽心的刺痛讓他時刻保持著清醒。
李牧之坐在他對麵,動作倒是熟練得很。他以前在邊關,什麽苦活累活都幹過。
“你說,咱們這樣子,還像是威震天下的北涼軍嗎?”
李牧之看著手裏那個醜陋無比、像個破鳥窩一樣的“馬草鞋”,突然自嘲地笑了一聲。
江鼎停下手裏的動作,看了看四周。
幾千個衣衫襤褸、滿身泥汙的漢子,正像一群乞丐一樣,蹲在地上搓草繩,編草鞋。哪裏還有半點當初黑甲鐵騎的威風?
“老李。”
江鼎把那個編了一半的草鞋套在自己的手上,晃了晃。
“威風是給別人看的。命是自己的。”
“等會兒衝鋒的時候,咱們這副鬼樣子,興許還能把那個愛幹淨的宇文無敵給嚇死。”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像條大蜥蜴一樣,從山下的爛泥地裏,一點一點地“蠕動”了上來。
“什麽人?!”
外圍的哨兵緊張地舉起了弩箭。
那個黑影停住了,抬起頭。
那是一張完全被黑泥糊住的臉,隻露出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睛,還有一口森白的牙齒。
“別……別射……是我……”
聲音微弱,嘶啞,但帶著一股子熟悉的賤氣。
“二狗子?”
鐵頭驚呼一聲,衝過去把那個人從泥裏拖了上來。
這是李牧之派出去的最後一波斥候裏,唯一個活著回來的。
他身上並沒有傷,整個人卻像是脫了一層皮。他的衣服早就磨爛了,肚子和腿上全是泥沙磨出來的血印子。
“水……水……”
二狗子癱在地上,像條脫水的魚。
江鼎把最後半壺燒開的水遞過去,二狗子也不嫌燙,咕咚咕咚一口氣全灌了下去。
“說情況。”李牧之蹲下身,聲音沉穩。
二狗子喘過氣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泥,露出一雙閃著精光的眼睛。
“將軍,參軍。前麵……青牛峽那邊……”
他咽了口唾沫,嘴角露出一個有些猙獰的笑容。
“宇文成都那個老小子,正在開慶功宴呢。”
“慶功宴?”江鼎眉毛一挑。
“對。那幫孫子以為咱們都被水衝進下遊喂王八了。”二狗子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看見他們把從咱們這兒衝下去的破帳篷、破旗子都撈上去了,掛在寨門口當戰利品展示。”
“他們的防守怎麽樣?”李牧之問到了關鍵點。
“鬆!鬆得褲腰帶都掉了!”
二狗子興奮地拍著大腿,“那青牛峽本來地勢就高,洪水沒淹著他們。但因為大壩截流,他們那邊現在是一片爛泥塘子,連路都沒有。”
“他們覺得沒人能從這百裏爛泥地裏爬過去打他們。所以……連寨門都沒關嚴實,哨兵都縮在棚子裏喝酒烤火。”
“還有……”
二狗子從懷裏掏出一塊被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我順手在那邊河灘上,撿了個這玩意兒。”
江鼎接過來打開一看。
那是一塊還沒燒完的木牌,上麵刻著一個“令”字。
這是大晉水師的通行令牌。
“他們正在拆船。”二狗子解釋道,“大晉的水師沒全部被炸完,還有十幾艘停在青牛峽上遊。現在宇文成都嫌那些船沒用了,正讓人把船拆了,用木板鋪路,想在大壩上修個行宮,好好欣賞一下他的‘傑作’。”
江鼎和李牧之對視了一眼。
兩人的眼睛裏,同時燃起了一團火。
原本,這百裏爛泥地是天塹,是絕路。
但現在,因為敵人的傲慢,這條路變成了一條通往地獄的捷徑。
“驕兵必敗。”
江鼎把那塊令牌捏在手裏,木頭發出輕微的碎裂聲。
“他想修行宮?好啊。”
江鼎站起身,看著那漸漸西沉的太陽。夕陽把這無邊的爛泥地染成了一片血紅。
“那咱們就去給他……送個終。”
“公輸冶!”
“在!”老瘋子正在給一匹馬綁草鞋,聽見喊聲立刻跑過來。
“傳令下去。”
江鼎的聲音不再低沉,而是透著一股子令人膽寒的平靜。
“所有人,卸甲。”
此話一出,周圍的士兵都愣住了。
“卸甲?”
“對,卸甲。”江鼎指著那無邊的爛泥地,“穿著幾十斤重的鐵甲,就算馬能走,人也得累死。而且一旦掉進泥裏,那是真爬不出來。”
“把所有的鐵甲、重兵器,全都扔在這裏。”
“隻帶輕刀、弩箭、還有這幾天做的那種震天雷。”
“還有。”
江鼎彎下腰,抓起一把黏糊糊、臭烘烘的黑泥。
“都給我把這東西,抹在臉,抹在衣服上,抹在所有露出來的皮膚上。”
他把那把泥狠狠地塗在自己那張還算白淨的臉上,瞬間變成了一個隻露著眼睛的怪物。
“今晚沒有月亮。”
“咱們不是北涼軍了。”
“咱們是這黑水河裏爬出來的……”
“泥鬼。”
風起了。
夜幕降臨。
狼牙嶺上,再也沒有了人的氣息。
幾千匹腿上綁著怪異草鞋的戰馬,幾千個渾身塗滿黑泥、如同惡鬼一般的士兵,悄無聲息地滑下了岩石,滑進了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爛泥之中。
沒有馬蹄聲。
厚厚的稻草鞋墊吸收了所有的震動,隻有輕微的“沙沙”聲,像是風吹過蘆葦蕩。
這是一支沉默的幽靈軍隊。
他們踩著同伴的屍體化作的淤泥,向著那燈火通明的青牛峽,發起了最後的衝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