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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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棠本就不甚安穩的一覺,是被擂鼓聲和喊殺聲吵醒的。她迷蒙著眼睛坐起來,叫了兩聲昨日那宮女的名字。偌大的寢宮裏隻傳來空蕩蕩的回音。她突然聽見一聲尖利的慘叫,伴隨著金屬碰撞發出的“刺啦”聲,令人頭皮發麻。
糟糕,叛軍打進來了!
她嘩啦起身,在衣箱中翻倒出一件顏色素淡的舊衣服,三兩下扒到身上,扭頭就往外跑。剛邁過門檻,想了想,又回去拿了根金簪子,揣在懷裏。
安可賣錢,危可防身,有備無患。
紀棠跑出寢宮,眼見四周一片死寂,料想大概是還沒打到後宮。打殺聲和慘叫都是從牆外傳來的。她有些茫然地站在暗紅的宮牆根下,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許京……”她一遍遍默念這個名字,想給自己鼓鼓勁。可回想起昨天那一幕,卻總也提不起精神。
此時,隔了老遠,響起一個聲嘶力竭的怒吼,“保護陛下,不能讓賊子攻進乾元宮!”這一聲,極悲壯又極淒厲,帶著破釜沉舟的必死之心。哪怕她不在戰場上,也可想前麵的戰況之慘烈。
乾元宮,乾元宮!許京就在那裏。
他……會不會有危險?
紀棠一咬下唇,將發髻打散,蓋住大半張臉,向著擂鼓聲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處處是未涸的血跡和哭喊逃跑的宮人,她捉住了一個太監,急聲問道:“乾元宮,乾元宮在哪?”那太監隨手一指,猛地撞開她的肩膀,像躲瘟疫一樣連滾帶爬跑走了。
對,這些宮人都是從那邊逃出來的,隻要反著方向走,估摸著就能到乾元宮了。紀棠想通了這個關節,加快腳步,如同小魚在波濤中逆流而上,艱難擠開人群。等她站到乾元宮前時,一身淩亂狼狽,和瘋婆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叛軍的大部隊正和禁軍在武德門廝殺,距這顆帝國的心髒,不過一牆一門之隔。
紀棠遠遠地看見黑煙升起來,熏得半邊天空,烏壓壓地沉重。耳中充斥的喊殺和慘叫,幾乎要溢出來。鮮血從那扇緊閉朱紅的大門下,沿著青石板的溝槽淌到她腳底,染紅了她的繡鞋。
她害怕地退到台階上,眼眶不知不覺便紅了。
緊咬著牙,爬上白玉天階,霍然推開了乾元宮的門。
“許京,你……”沒事吧?她看到眼前的場景,愣得呆呆佇立在門外,將還沒說完的話又咽了下去。
年少的天子坐在龍椅上,懷裏靠著個嬌嬌軟軟的華服女子。他親手給她剝了葡萄皮,去了細小的籽,喂到她口中,心無旁騖地微笑望著她。
“皇上,臣妾還要。”那女子吃得兩頰鼓鼓,斜睨他一眼,千嬌百媚。
許京揉揉她的發頂,柔聲說:“好,都是你的。”慢條斯理地從玉盞中又撚起一顆。
巨大的憤怒和悲傷吞沒了紀棠,她的眼淚熱盈盈地落下來,順著臉頰,滾到染血的鞋麵上,被她抬起手背,一把揩去。由於用力太狠,臉被衣袖上的紋飾劃了一道,從嘴角到脖子下,多了條細細的血痕。
“皇上。”她喊的不是許京,因為他不配,她真為牆外那些士兵心寒,“你就是這麽做皇帝的嗎?”
她可以不怪他認錯了人,可她的許京……不該是這樣的人啊!
他會為無依無靠的血族建立世外桃源,也會為解救人類竭盡全力。他傲嬌又別扭,但一直很善良,很有責任心。往任何人身邊一站,滿滿都是安全感。他……是她最崇拜最信任的人。
許京這才抬起頭,看到眼前站的女人。他眯著眼睛,像是花了許久功夫,才勉強認出她,懶洋洋地開口道:“皇後,你怎麽在這兒?”
紀棠剛想說什麽,大殿之外卻突然響起一陣沉沉轟鳴。哭喊聲和歡呼聲響成一片——武德門被攻破了。
“皇上!臣,無能啊!無顏見先帝!”
“將軍,將軍……”
將軍自殺殉國了。
許京眉頭一皺,“廢物。”他懷中的女人終於直起了腰,麵帶恐懼地抱住他,顫顫道,“皇上,我們會沒事的吧?”他安撫似的輕拍她的背,“沒事,朕定會保你平安的。”說罷,按下了龍椅旁的一顆龍眼寶石。
“哢擦”一聲輕響,一條漆黑幽深的密道驟然出現在寶座下麵。
元妃歡喜地拍手道:“原來皇上早有打算。”許京牽起她的手,微微一笑,帶她走下金階。
紀棠渾身如墜冰窟,仿佛被一盆冷水從頭潑到腳,“你走了,外麵的士兵怎麽辦?他們都是為你而戰的。”
許京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他們是死是活,和我有什麽關係?
紀棠頭腦一熱,下意識擋在了密道前,張開雙臂,脫口而出:“你這樣,還算是人嗎?”她不要求他做個無私忘我的聖父,可眼前這個人,實在冷酷到了沒有人性,居然真的絲毫不把別人的命放在眼裏。
叛軍眼看就要衝入乾元宮。許京望向紀棠的眼中,起了濃濃的殺意,他護著懷裏的元妃,沉聲道:“讓開!”
紀棠一動不動,目光倔強地盯著他。
不知為何,許京對上這道憤怒的視線,忽然莫名湧出一種熟悉感。他本來摁在腰間劍柄上的手,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鬆開。
“皇後不過是不願殉國,何必和朕說這麽多冠冕堂皇的話?”許京冷笑著,在她肩頭用力一推,將她送入甬道。自己抱著元妃,隨後躍了進去,在黑暗中輕輕一扭,放下了斷龍石。
紀棠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已經是一片黑暗,背後還貼了個溫暖的身子,脖子已被人像捉小雞那樣掐住。
“你……”
“別說話。”許京冷漠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這是開國皇帝設的密道,誰也不知道有沒有藏著機關。你在前麵替我們探路。”
紀棠一時氣結,“替我問候你十八代祖宗。”
許京怔了一下,“什麽?”
“不是說這破密道是你祖宗設的嗎?我讓你和他們打個招呼呢。”紀棠悶聲道。
黑暗中的許京,唇邊不禁勾起一抹笑意。當他驀然意識到自己在微笑時,臉色一變,那抹笑意也隨之消失了,同時眼底浮上深深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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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才從密道裏出來。
密道外隻有一匹馬,因為連許京都沒料到,自己會把皇後帶出來。
元妃像沒有骨頭似的軟在他懷裏,眼角含淚,天真無辜地問:“我們加上姐姐有三個人,怎麽坐一匹馬呢?追兵很快就會趕上來的呀。”
許京聽完她的話,目光冰箭一般射向紀棠。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殺意。可她知道,自己現在留在這裏,絕對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隻能賭一把了!
紀棠雙手舉過頭頂作投降狀,說:“你盡管帶著你的愛妃逃命便是,千萬不要理我。”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許京抱著元妃上馬,自己跨坐在後,鞭子一抽,絕塵而去,根本沒打算理會她。
紀棠又一次氣結。
等她想辦法證明了身份,一定要讓他跪搓衣板!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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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京回過頭,看到那女人已成了視線中的一粒小點。
密道的盡頭是一個山洞,就設在懸崖邊上。她孤孤單單地站在那裏,散落的長發被風吹得揚起,掩住了大半張臉,背著手,腳尖有意無意地在地上亂蹭。
“你懂什麽,這叫畫個圈圈詛咒你……膽敢讓本小姐等你,我詛咒你生兒子沒……啊呸,把我自己都咒進去了。”
他的心髒突然像被一隻手攥住,疼得喘不過氣來。
元妃仰起蒼白的臉,凝著淚光,嬌弱得如同花骨朵,擔心地問:“皇上,你怎麽了?”
許京大手撫摸著她那張熟悉的麵孔,搖了搖頭,“朕沒事,朕……”
“啊——”身後傳來一聲尖叫,他瞳孔一縮,猛然扭頭望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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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棠還沒把他祖宗十八代畫圈圈詛咒完,就感受到了地麵的微微顫動,咽了一口唾沫,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子,不意外地看到了奔騰而來的千軍萬馬。
說是千軍萬馬有點誇張,大概百十鐵騎吧,反正對她來說都一樣。隨便哪匹馬一踩,都能把她碾螞蟻一樣碾死了。
“啊——救命啊!”她第一反應就是跑。跑不跑得再說,總不能傻站著吧。
拿出當年運動會百米衝刺的勁頭,邁著兩條骨瘦如柴的小細腿,拚命往前跑。
“許京!許京——”瞧她這沒出息的,真到了要命的時候,下意識還是在叫這個渣男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把他召喚回來一樣。其實人家早就帶著小三跑遠了。
“上來!”
麵前突然多出一隻手,修長白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紀棠愣了一瞬,抬起臉,看見他逆光坐在馬上,緊抿著唇,連皺眉頭的動作都和以前一模一樣。“你傻了是不是?不想死就上來!”連罵她傻的口吻都很像。
很像許京,她的……許京。
她毫不猶豫地把手遞給了他,踩著馬鐙,借力一跨,坐到他身後,捏了把他的腰,抱怨道:“你怎麽才來啊?”
語氣自然得許京後頸一涼,緊勒韁繩的手,不受控地顫了一下。
元妃不理解他為什麽會中途折返,含淚的杏眼裏,滿是哀怨。可這關頭,許京也解釋不了這麽多了。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麽會為了這個正眼都沒瞧過的皇後,去拿自己和“棠棠”的生命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