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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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棠走下樓,那位從來不拿正眼看她的老板,忽然從櫃台後邊伸出油膩膩的頭,語氣帶點討好地說:“紀小姐,你記得吃早飯啊。這個不吃早飯吧,它傷胃,對身體不好。”她一頭霧水地點點頭。本來沒放在心上,但路過街口時看到叫賣的早點攤子,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句提醒,買了兩根油條。
白天的仙樂宮很冷清,三三兩兩的舞女聚在後台,抽煙閑聊,無非是流行的電影、衣服和客人送了多少花籃,給了多少小費。
紀棠灰頭土臉地從她們中間穿過去,默默拿起掃帚開始掃地。其實這倒不是她的工作,但前幾天做保潔的大嬸回鄉下去了,金姐一時招不到人,她想起那幾件衣服,便主動提出要幫忙。
一個當紅舞女,對她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嗤之以鼻,哼道:“土包子。”
紀棠眼觀鼻,鼻觀心,隻裝作沒聽到。畢竟她已經找到了許京,估計也不會在這裏久待,沒必要和這些人撕得難看,讓金姐難做。
“你們看,好多花籃!”突然有人捂嘴驚叫,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原來不知是哪個紈絝子弟,弄了十來個小廝,抬了一大車花籃,流水一樣送進來,擺了滿滿一走廊,將後台擠得塞都塞不下。
一群舞女這兒看看,那兒瞅瞅,眼見已經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而花籃還在不停地往裏麵送,不由越來越吃驚,麵麵相覷,“這是哪位公子的大手筆?紅鳶在的時候,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吧?”
紅鳶是仙樂宮的頭牌舞女,嫁給了一個富商做二房。後來聽說那富商的太太病死了,她搖身變成了大奶奶,惹得這一幫小姐妹人人眼紅不已。
然而,紀棠看見此情此景,唯一的念頭就是:唉,又多了好多花瓣要掃。
此時,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進來,禮貌地一鞠躬,道:“請問哪位是紀棠小姐?”
在所有人或訝異,或憤怒,或妒忌的目光中,紀棠弱弱地舉起一隻手,說:“我就是。”
“鄙人彭如海,這些花籃全部都是許三少送給您的。”那人雖然肥鈍,但一身高級定製西裝做不了假,看著也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對紀棠說話卻是恭恭敬敬,一直低頭抄著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管家在對少奶奶說話。
紀棠扶著額頭,下意識道:“這敗家玩意兒!”仙樂宮的規矩,買了花束、花籃送人,收到禮物的舞女能得三分提成,可實際上這裏花籃的價錢,足夠在外麵的花店紮十個了。一個花籃,幾乎抵得報社小職員半年的收入。
她抬起頭,才發現包括彭如海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用一種極複雜極古怪的眼神打量她——敢罵金主敗家的舞女,她恐怕是古往今來第一個了。雖然她還隻是個小小的幕後伴舞,連舞女都稱不上。
盡管驚詫於許三少的口味異於常人,彭如海還是表現出了過人的禮貌,輕咳了兩聲,道:“三少的車就停在外麵,想請紀小姐吃頓飯,不知可否方便。”
紀棠把掃帚擱到一旁,雙手在棉褲上抹了兩下,隨意地說:“行吧,不過現在離飯點差得遠,我還到沒下班的時間,得先告個假。”
“不用了,三少……已經替您請假了。”彭如海咽了下口水,看傻了,半晌才忍不住說,“您……要不要先換身衣服?”這卷筒一樣的棉麻衣褲,黑色布鞋,麻花辮,實在從頭到腳土得不能直視啊!
紀棠滿不在乎地說:“哦,不用。你們三少就好這一口。”
彭如海呆若木雞,內心咆哮——三少,你是中邪了嗎!中邪了嗎!
而剛剛嘲諷過紀棠的那個舞女,從彭如海進門起就是一臉□□樣,聽到她說那個公子哥就喜歡村姑,更是險些抓狂。等她醒過神來,旁邊的同伴都已經鬧哄哄跑空了。跑啥?當然是去圍觀那個“敗家玩意兒”了。
“肯定是個腦滿腸肥的土少爺……”
“不,我覺得什麽三少就是叫著好聽,說不定是個五十歲的糟老頭子……”
隻見仙樂宮的旋轉門外,停著輛黑色福特車,烏亮的車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但再亮也亮不過靠在車前的那青年。雪白的手工西裝,藍色條紋領帶,精致的五官嵌在略顯蒼白的臉孔上,額發輕揚,微微笑起來,比天上那輪太陽還耀眼。
“吃早飯了嗎?”說話的聲音也是那麽低沉溫柔。
“吃了。”
“吃的什麽?”替她整了整領口。
紀棠老老實實地回答:“兩根油條。”
許京還是不滿意,皺眉道:“太膩了。”替她拉開車門,“上車吧,我請你吃好吃的。”
紀棠坐進車裏,好奇地摸了摸民國老爺車的車座,許京啟動車子,笑著問她:“喜歡嗎?喜歡就送給你。”
“我車技不太好,蹭壞了可惜。你的那些花籃也別送了,怪花錢的。”紀棠從車後鏡裏,看到舞女們還聚在仙樂宮門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歎了口氣,“許先生,你來找我,弄這麽大聲勢,我工作都不好做了。”
“不好做就對了。”許京打著轉向舵,小聲嘟囔道。
紀棠沒聽清,問他:“你說什麽?”
“沒什麽。”許京目不斜視,一本正經,“我這裏有個家教的兼職,不知道紀小姐肯不肯做?報酬絕對豐厚。”
“家教?教什麽?”紀棠摸不著頭腦。
“教跳舞啊,不用很難的舞步,基礎的交際舞就行。”
“是許先生家的孩子嗎?”她其實也知道仙樂宮不是久留之地,如果能找到下家,還方便和許京接觸也挺不錯的,“多大了,男孩還是女孩?”她第一反應就是小孩子。
許京嗆了一下,咳嗽兩聲,說:“男孩……年紀,有點大了。”
“那行吧,我試試。如果不好,您再換別的老師。”畢竟不是專業級別的,紀棠也沒太大底氣,“上課時間大概是幾點?”
“嗯,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
紀棠大吃一驚:“十多個小時?那孩子的體力能吃得消嗎?”填鴨式教育也不是這麽填的啊。
“絕對吃得消。”許京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生硬地說,“您不用擔心這個。”
可是她體力跟不上啊!紀棠欲哭無淚。
“按小時計費,包三餐和住宿。”許京說,“而且孩子可乖了,絕對不哭不鬧。”
還包食宿?這倒是正好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紀棠考慮了一下,真誠地說:“這待遇太好了,我沒法拒絕。麻煩您轉告孩子家長,我還會算術和英語,鋼琴也會彈一點,如果有需要的話,這些也能教。”
“好啊,我會轉告的。”許京笑得見牙不見眼。
車子停在一家法國餐館外麵,穿著燕尾服的侍應生來為他們開門。當紀棠穿著那一身鄉土氣息濃鬱的棉衣下來時,清楚地看見了侍應生眼中一閃而過的詫異,但很快就恢複了專業的微笑麵孔。
許京帶著紀棠走進去,兩人絲毫沒有被圍觀的自覺,徑直坐到窗邊的位置上。
“這家的牛排不錯。”他翻著菜單,剛說完這一句,突然想起也許紀棠不會用刀叉,抬頭對侍應生說,“拿一副筷子來。”
侍應生露出為難的神色,“這……”
許京眉頭一皺,正準備發作,被紀棠攔下,“不用,拿刀叉就行。”她落落大方地對許京說,“沒事,我會用。”
難道她在鄉下也吃西餐?或者,是白子梵教她用的?
許京腦海中浮現出白子梵握著她的手,從身後抱住她,教她用刀叉的情景,胸口一悶,險些嘔出血來。
牛排一上來,他就主動替她切好。但紀棠看他切牛排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像……分屍。有必要切得這麽用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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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元,你看那是誰?”
夏敏元還惦記著醫院裏的白子梵,整個人神情恍惚,被女伴搖了一下,才愣愣地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了許京和那天見到的村姑。他們倆有說有笑,許京還親自替那村姑倒紅酒、切牛排。
女伴替她忿忿不平,“許三少不是已經和你定親了嗎?怎麽還能跟別的女人,這麽堂而皇之地幽會?”眼前的兩人實在不般配到了極處,另她既震驚又嫉妒,“而且還是那樣一個女人,你瞧瞧,她穿的什麽樣子!”
夏敏元想到許京那晚瘋狂的樣子,心有餘悸,害怕得拿叉子的手指都微微發顫。
“要我說,他肯定是為了羞辱刺激你。”女伴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堂堂許家少爺,會看上這樣的女人,“他前些日子不是還愛你愛得發狂,口口聲聲非你不娶,恨不得跪下來求你嫁給他。”
難道許京真的還對她沒死心,隻是裝模作樣,欲擒故縱?所以才把子梵打成那個樣子,還故意當著她的麵,和這個村姑做戲?夏敏元越想越對,心中漸漸燃起一股複仇的怒火。
他不是喜歡糾纏她嗎?那她就更要叫他死心塌地愛上自己,然後狠心把他拋棄,看看這位高高在上的許家三少,會是怎麽一副痛哭流涕,哀求可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