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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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是去別人家裏做家庭教師,紀棠也不好意思再穿著自己那身“安全至極”的鄉土棉衣招搖過市。她翻出金姐送的衣服換上,又絞短了辮子,紮成兩條乖巧的麻花,將手臉洗得幹幹淨淨才出門。

    剛邁出小旅館,就見到一輛頗為熟悉的轎車,她不由多瞥了幾眼。

    彭如海從車裏探出個肥肥大大的腦袋,盯著她看了半晌,才猶豫道:“紀小姐?”還是個疑問句。

    不就是換了身衣服嗎,不至於認不出來吧?紀棠點點頭。

    “咳,您早這樣穿多好。我差點都沒認出來。”彭如海起身替她拉開車門,不無討好地說,“三少特地千叮萬囑,讓我一定要來接您。本來他是要親自來的,有點事情耽擱了。”

    他這態度實在殷勤得令紀棠有些不自在,連忙扯開話題,“我要教的孩子,是三少的什麽人啊?”昨天許京一直不肯明說,她便隻好套套彭如海的話。但彭如海也是個老江湖了,隻含糊地回答:“到了您就知道了。”

    紀棠沒辦法,耐著性子一直坐到淮海路。

    這裏是上海的富人區,兩旁都是精致漂亮的西式公館,和她原先所住的那片區域,實在是天壤之別。紀棠不得不佩服許京投胎的運氣,除了仙俠副本略慘了點,在其他任務裏,全是上流社會金字塔頂層。

    同樣帶著主角光環,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

    雪白的柵門退開,彭如海把車駛進小花園,停在噴泉邊上。

    “紀小姐,您自己進去吧,我就不送了。”他恭恭敬敬地說。

    紀棠頷首:“好。”

    她推開大門,入目的是一間明亮整潔的大堂,中西混搭的裝修風格,如果駕馭不好,一不小心便會淪為附庸風雅的暴發戶。而眼前的廳室,卻顯得隨意又溫暖,歐式古典落地鍾與插著梅花的青花瓷瓶相得益彰。

    沒有人出來迎接,她張望著樓梯口,朗聲道:“您好,我是今天來上課的家教,我姓紀。請問有人在嗎?”

    從樓上響起一陣悠緩的腳步聲,紀棠趕緊用手指梳了兩下發尾,嚴陣以待。

    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米色毛衣、白襯衫和格子西褲,打著哈欠下來,走到一半,趴在樓梯扶手上,笑眯眯地望著她,活像隻偷腥成功的貓。

    “許……許先生。”紀棠眨巴著眼睛,“您也在這兒啊?”

    “這裏是我家啊。”許京托著下頜,唇角微勾。

    她眉梢一挑:“那我要教的孩子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無辜地一笑。

    “聽說許先生是留洋回來的,難道沒參加過學校舞會,沒學過交際舞嗎?”

    許京麵不改色心不跳:“沒學過。”

    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紀棠不由好笑,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變得這麽幼稚的,“那請問許先生,您是要從哪裏開始學起呢?”

    “您教什麽,我就學什麽。”許京走下樓來,捉住她的手,彎腰做了個請的動作。

    -

    夏敏元從醫院裏出來,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頭暈眼花。她扶了一把牆,粉色的蕾絲裙邊蹭了一層泥灰。旁邊的一個護士關切地問:“小姐,您怎麽了,沒事吧?”她搖了搖手,勉強一笑,“沒事。”

    耳邊猶自回響著白子梵的怒罵聲。他掉了一顆門牙,右眼高高腫起,原本風流俊俏的臉,看起來分外猙獰可怕。他報社的工作也丟了。主編親自找上來,封了紅包,說了一大通意味深長的話,讓他小心走夜路,不要得罪人。

    白子梵氣得砸了花籃和水果,其中一個蘋果正好砸在她的膝頭,登時青腫起來。

    可他卻像是完全沒看到她痛楚的表情,隻一味詈罵著許京的無恥,還聲稱要寫文章將許家操控金融界、勾結政府高官的醜事全部披露出來。

    “敏元,敏元,你去幫我接近許京,收集證據好不好?”他拉著她的手懇求她。

    她卻隻感到害怕,嚇得倒退了一步。許家是怎樣的龐然大物,白子梵或許不清楚,可她從小就聽父母一遍遍渲染,知道那絕不是自己或者白子梵,甚至夏家惹得起的。那一瞬間,她似乎清醒了不少,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怕。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病房裏出來,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敷衍的白子梵。嗬,敷衍,沒想到有一天,她居然會用敷衍這個詞,來形容她和白子梵的對話?

    夏敏元叫了輛黃包車。

    “小姐,去哪兒?”

    她沉默了良久,直到黃包車夫再三詢問,才輕聲道:“淮海路。”

    今早在飯桌上,她母親特意告訴她,許京一個人搬到了淮海路的洋房,沒了許如辛管教,正是兩人接近的好時機,讓她多約三少出去玩玩。

    -

    許京從抽屜裏翻出積灰的黑色膠片,問她:“你喜歡聽哪張?”

    紀棠坐在沙發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你挑吧。”

    他抽出最頂上的,卡進留聲機裏。舒緩的音樂響起,吱吱嘎嘎,伴隨著這個年代特有的靡麗,仿若彩裙翻飛,將人帶入如夢似幻的情境中。暖薄的陽光為雕花的窗欞鍍上一層金色,慷慨撒向地板。

    許京的眸光慢慢變得柔軟至極。

    “如果沒有你……”她對他會選這首歌感到些許驚訝,可細想又有點感動。

    他輕聲順勢接下去:“日子怎麽過。”頓了頓,微笑道,“這位美麗的小姐,可否請您賞臉跳一支舞。”紀棠噗嗤笑了出來,把手遞給他,學著老電影裏的腔調,用英文回答道:“榮幸之至。”

    他扶著她的腰,做了個標準的國際舞起勢。

    “許先生學得很快嘛。”她打趣道。

    他回答得理直氣壯:“我天賦異稟。”

    這首歌其實不太適合用來跳交際舞,新手很難踩中舞步節點。可他們兩人一個是真會,一個是裝不懂,兩圈下來,毫無凝滯,默契無比。如果有第三人在場,一定不會把他們當成第一次合作的舞伴,而是磨合了許多年的"qing ren"。

    紀棠今日恰好就穿了一身紅色洋裝,裙尾翩翩,像極了一隻豔麗的蝴蝶。許京摟著她的纖腰,嗅著她發間的幽幽香氣,不禁心猿意馬,節奏便慢了一拍。紀棠發覺到他的失誤,得意地揚起臉,挑釁的小眼神似乎在說“我贏了”。

    許京險些就沒忍住吻了下去,頭一低,嘴唇蜻蜓點水般劃過她的耳際。他咬著她的耳朵,仿佛曖昧地講了一句悄悄話:“紀小姐,我有沒有告訴你,你今天很美?”

    紀棠的臉頰浮上一層紅暈,像上好的胭脂,連眼皮都燙了起來,更顯得動人,“許先生,你同每個女孩子都這麽說嗎?”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從沒和別人說過。”他又貼近了一些,胸腔因發笑而微微顫動,“不過,你的這句話倒令我很高興。這說明紀小姐,並不是太討厭我,對吧?”

    她以右腳為軸,旋轉一圈,重新回到他懷裏時,將距離刻意拉開了一點,輕輕喘息道:“如果你對每個認識的女人都這麽上心,我想應該沒有人會討厭你吧?”

    “我說過了,隻有你。”許京後退一步,拔掉了留聲機的唱針,靠在紅木幾鬥櫃上,額頭微沁著細汗,含笑凝視她,在突然安靜下來的此刻,又重複了一遍,“隻有你。”

    這三個字在寬廣的客廳來回蕩漾,像是被強調了一遍,又一遍。

    紀棠鬆開他的手,汗濕的鼻尖冒著熱氣,連眼珠子也是熱騰騰的,“我可以理解為,您是在追求我嗎?”

    “有什麽不可以呢?”他一聳肩,“難道我表現得還不明顯嗎?”

    她凝目思索了片刻,說:“我覺得您應該衝個涼冷靜一下。”

    許京解開了襯衫的第二顆扣子,扇了扇風,頗有深意地說:“您說得對,我是很熱。”他哈哈笑著上了樓,似忽的想起了什麽,孩子氣地伏在二樓圍欄上,雙手交疊撐著下頜,說:“右手邊第二間房是為您準備的,紀老師。”

    紀棠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什麽住家的家庭教師,食宿全包?分明是他又挖了坑給她跳。

    她握著把手,推開房門。眼前的一切簡直完全符合她對“家”的想象——漂亮的窗台,正對著花園,窗簾是淺米色的,被挽作很好看的形狀,像兩朵晃悠悠的花懸在窗前。實木大床,鬆軟的枕頭,還有大大的衣櫃,一拉開,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洋裝和旗袍。

    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百貨大樓裏所有符合她尺碼的衣服,全部搬回了家。

    大到鬥篷貂裘,小到耳環發卡。

    拉開屜子,滿滿一屜新鞋,鞋跟沒有超過兩寸。無一不是拿白醋泡過,將磨腳的位置全泡軟了,再晾到味道散去,才擺進來的。

    他實在不是個細心的人,總是丟三落四,無論度過幾世,都煎不好一個荷包蛋。可唯獨對她,實在沒有二話。紀棠想起他曾經說過“我連路都舍不得你走,怎麽舍得你穿高跟鞋”,眼眶霎時便紅了。

    “叮咚——”這時,門口的電鈴忽然響了。

    她隱隱地聽到彭如海驚訝地叫了聲“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