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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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棠坐在副駕駛座,透過車窗,看到白子梵狼狽踉蹌的模樣,仿佛聽見內心深處,屬於原主的一聲長笑和狂笑過後的嗚咽。她歎了口氣,將手中攥著的休書四折疊好,收進了口袋裏。
夏敏元從車旁失魂落魄地經過,紀棠沉思了片刻,搖開窗子,叫住了她:“夏小姐。”
她扭頭望向紀棠,神情中帶著刻意的冷淡:“您還有什麽事嗎?”
紀棠懇切地說:“夏小姐,今夜過後,咱們的恩怨一筆勾銷,誰也不欠誰了。有句話,無論你聽不聽,我還是要說的——白子梵實在不是你的良人,他這人叫家裏寵壞了,空有一副花架子,卻沒半點責任和擔當,你還是不要再同他來往得好。”
夏敏元的臉青一陣紅一陣,惱羞成怒道:“現在你已經不是他的夫人了,何必插手我和他之間的事?我們好還是不好,和你有什麽關係?”
紀棠聽她這麽說,便也不再相勸。搖了搖頭,關上車窗。
此時,許京和許如辛正站在二樓的露台上,看著樓下這一幕。許如辛哼道:“你的這位‘朋友’倒是蠻好心的嘛,隻可惜人家壓根不想搭理她。”
許京注視著車中隱隱綽綽的身影,滿目柔情地一笑,道:“她向來心軟。”
“夏敏元這個女孩子,驕傲自負得緊,腦子還不好使,要我看,她還會回頭去找那個白子梵。”許如辛閑閑地說,“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有一股子逆反心理。夏家的老頭老太太說姓白的不好,你這‘朋友’也說姓白的不好,那她就偏偏要和白子梵把日子過好了,風風光光地給你們看。”
許京沒有說話,可眼中的嘲諷之意一覽無餘。
許如辛歎道:“再強也不該拿自己的婚姻大事開玩笑,這是一輩子的事。”她這一聲歎息,感慨的又不隻是夏敏元了,還包括她自己年輕時的糊塗事,以及對許京的暗暗警告。
他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從容道:“我不會走錯路的,姑姑。”
“小棠是個好姑娘,可她的出身……”許如辛眉頭皺了皺。
許京替她攏了攏鬢邊開始發灰的長發,眸光閃爍,如同揉碎的星子,卻又帶著少有的認真,道:“姑姑不是找大師替我算了命,誇我八字奇好嗎?那就把我的八字分她一半吧。”
“你呀!”許如辛從他的眼睛裏,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打趣地笑起來,“我是沒意見,這話你還是留著跟你爹解釋吧。不過以你爹那性子,你得自己出息給他看,他才能鬆口。”
“謝謝姑姑。”
許京回到車裏,啟動了車子。兩束車燈瑩漫進來,映得他棱角分明,眉目齊整。紀棠問他:“怎麽去了這麽久?”
“想我啦?”
“呸,不要臉。”
黑暗中,他忽然伸來一隻手,壓在她後腦勺,將她一把拉過來。紀棠還來不及叫喚,便被他封住了嘴唇。唇瓣相接,柔軟而粗糲地摩擦著,慢慢變得濕潤。他身上有好聞的氣息,淡淡的,像雨後的花園,至於究竟是什麽味道,她也說不清,隻是攝入多了,有些昏昏的熏然。
他一直吻到快窒息才罷手,鬆開她的後腦。紀棠大口喘著氣,一開一合的紅唇,潮濕晶亮得引人犯罪。許京忍不住又捧著她的臉,在額頭重重地親了一口,“棠棠,好棠棠。”
她抬起那雙汪汪的杏眼,看得他心都酥了,哄孩子似的說:“你也叫我一聲嘛。”
“許京。”
“換一個,好聽點的。”他們都在一起幾輩子了,她叫過他一次“夫君”、“老公”沒!許京想想還挺委屈的。
紀棠咬著大拇指思考了一會兒,猶豫不定,軟糯糯地喊了聲:“……許京哥哥?”
許京剛發動了車子,差點沒踩住油門,一腦袋磕在方向舵上。他不顧撞紅的腦門,兩眼冒光地問:“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遍?”
“許京、哥哥……”
“再說一遍!”
“許京哥哥。”
“再說一遍!”
你特喵的是複讀機嗎!紀棠翻了個白眼,可看著他那一臉興奮的表情,還是拖長音調,懶洋洋地叫了聲:“哥哥。”她仿佛聽到了他內心的嘿嘿傻笑,畢竟臉上掛的那個笑弧都快咧到耳下了。
——果然還是那個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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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許如辛所料,夏敏元最終還是嫁給了白子梵。因為白子梵寫下休書的那一夜,兩人在糾纏中,她受他強迫,與他有了肌膚之親。當她狼藉地回到家中,等待她的卻是父親的萬丈怒火和母親的抽泣哭罵。許家和夏家的婚事就此作罷,這位曾經風光一時的美麗才女,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嫁了出去,據說陪嫁僅僅是西街一家鋪子和三箱四季衣裳。
紀棠聽到這個消息時,感歎道:“換做是我,就算拚個魚死網破,也絕不會嫁給這種人渣。”也不知道這位夏小姐是什麽腦回路,為了名節,竟然甘願嫁給一個強.奸犯。
許京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冷哼道:“不許胡說。”
“唉呀,我就這麽一說。”
滿溢的陽光透過樹葉罅隙,斑斕地落在他們身上。許京一手抱著她的腰,一手翻開膝上的書頁,她把腦袋靠在他肩頭,光著一對潔白的腳丫子,手裏在剝一隻橘子,掰了一半遞到他嘴邊。
他低頭吃了,順便咬了咬她的指尖,“隨口說也不可以。”
“好好好,許京哥哥,你真霸道。”她嘴上這樣說著,身體卻很誠實地倒進了他的懷裏。
許京合上書,俯身吻住了她。
“隻對你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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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棠再見夏敏元,已是兩年之後。她和許京的婚禮需要籌備的東西極多,有些事不得不親力親為。她從蚨瑞祥的大門跨出來,正好瞧見夏敏元拿著件舊衣,滿臉哀求地拉著一個管事模樣的人。
“這衣服我沒穿過兩回,料子還是好的呢,您就看著給點吧。”
“白太太,我們沒這規矩,舊衣服您就送到當鋪裏……讓客人瞧見了,以為我們店裏淨回收舊衣,改新了拿來賣呢。”
紀棠有點尷尬,這場景被誰看到都行,唯獨被她看到不合適。夏敏元見了她,指不定怎麽傷自尊呢。她剛轉身想走,卻猝不及防聽到身後有人喊,“紀小姐,你等等。”
她訝然扭過頭,看見夏敏元舍了那管事小跑過來。
“啊,夏……白太太,好久不見。”紀棠咳了兩聲,“我不是故意要……”
“紀小姐,這衣服您想要嗎?”沒想到夏敏元開口竟然是這一句。紀棠眨巴眼睛,不敢相信,她記憶中那個驕傲的夏小姐,是絕對說不出這種話的。
“白太太,您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我……有能幫到您的地方嗎?”放在以前,這樣的話紀棠也不敢說,怕自己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但其實自從知道白子梵做的那檔子事後,她確實是挺同情夏敏元的。
夏敏元目光複雜地看著她,問出了一句看似毫無幹係的話:“報紙上說,你和三少要結婚了。”
這兩年來,許京一改昔日紈絝公子哥兒作風,經商有道,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一躍成了上海灘新貴。這樣年輕有為、身世極貴的男人,要是挖不出幾段風流韻事,那些弄堂小報也不用混了。
可偏偏許三少把女友掖得極緊,一張照片也流不出來,讓一眾看熱鬧的心癢不已。直到前不久,他突然公布婚訊,轟動了整個上海,一時間成為了各個小報的熱門頭條,連經濟類報紙都慷慨贈出了一大片版麵,猜測是哪家千金能成為許家未來的女主人。
夏敏元那天恰好借了鄰居家的報紙來糊牆,一攤開便看到了許京身著燕尾服,風度翩翩做商會新年致辭的大圖,以及他摟著一個女人,將其護在懷中,豎眉發怒的模糊抓拍。
——那個位置,本該是我的。
有一瞬間,她曾經起過這樣的念頭。
為什麽她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從天真爛漫,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變成了雙手粗糙,臉色蠟黃的弄堂怨婦。不但經常要忍受白子梵的謾罵和毆打,還要被他老娘指著鼻子罵生不出兒子。
“我要離開白子梵。”時至今日,她已經能平靜地卷起袖子,給紀棠看胳膊上的傷痕,“他每天喝了酒就打我,偷偷賣了我的嫁妝,還染上了鴉片。”
紀棠憐憫的目光讓她心底湧起無限悲哀,卻又無可奈何。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夏敏元垂淚,“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其他的以後再說。”她突然噗通一聲跪下來,“紀小姐,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紀棠嚇了一跳,趕忙扶她起來:“你這是做什麽?”
“你收留我幾天,就幾天……等我聯係到了出國的船,馬上就走。”夏敏元抽泣道。
“那……好吧,你先住到我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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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京知道紀棠把夏敏元帶回了家,實在沒好氣,戳著她腦門,“你就不怕引狼入室,她把我勾跑了?”
“別人我怕,許京哥哥你,我還真不怕。”紀棠笑嘻嘻地說。
許京沒了脾氣,抱著她轉了個圈,“算你會說話。”
兩人吃過晚飯,在院子散了一會兒步。許京突然問道:“我們是不是好久沒跳舞了?”拉著她的手,跑到客廳裏,興致盎然地翻出了唱片。
“親愛的許夫人,您願意跟我跳一支舞嗎?”
她哈哈笑起來,“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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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敏元在客房裏睡得渾身酸痛,她已經好久沒在這麽鬆軟的大床上睡過覺了,習慣了硬板床的身體,一時像散了架般難受。她隱隱聽到音樂聲,迷糊地起了身,推開房門。從客房出來,站在二樓的實木圍欄後,她一眼便看到了廳中翩然起舞的男女。
靜謐的月色下,紀棠指間的鑽石戒指,幽幽閃著細光,她愉悅的笑聲,銀鈴一樣清脆悅耳。許京摟著她的腰,剛洗過的微濕額發,垂在眼前,眸如星子,溫柔繾綣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音樂舒緩,他們亦是無比契合,水□□融,情深至此。
夏敏元腦海中忽的浮現出詩經中的句子: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她那些陰狹的心思,頓時無所遁形,被月光照了個幹幹淨淨,讓她不由羞愧起來。人生的大徹大悟也許就是在那麽一瞬間,她恍然明白過來,自己一開始就錯了,一步錯步步錯,怨不得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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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先生,我是來辭行的。”
許京坐在書桌後,十指交叉,微笑道:“你終於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夏敏元低下頭,絞著衣角:“我說要出國,是騙紀小姐的,我其實……”
“這裏是一些錢和我父親寫的推薦信,你可以憑借這些出國,並且找到個不錯的學校入讀。”許京從書桌上推來一個鼓鼓的信封,意味深長道,“你應該感謝我的太太,她實在是個心軟的人。”
夏敏元緘默良久,才哽咽道:“替我……謝謝許太太。祝你們,幸福。”
“謝謝。”許京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等待夏敏元離開後,紀棠才從屏風背後出來,歎了口氣,坐到他懷裏。
許京撫摸著她的長發,將她抱緊。
窗外又是一個嶄新的早晨,晴空萬裏,黃鸝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