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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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蟠吃了酒,身子熱騰騰的,腦子也漿糊糊的進門就盯住了他親娘,沒把妹妹看在眼裏,“母親,預備擺酒,我要納妾”

    薛姨媽這邊淚痕未幹,就糟了傻兒子迎頭一擊,頓時怒極反笑,“出去”

    薛蟠立時就傻眼了。

    寶釵見狀連忙招呼管家請來小廝,把獨自站著都晃悠的哥哥架了出去。

    因為這傻兒子,哥哥一家都不大待見自己,更拖累了女兒的婚姻大事,薛姨媽如何不明白

    她嫂子那個人固然心高氣傲,但有一點好:她若是忽然不待見你,總會找機會告訴你為什麽。

    薛蟠惹出的人命官司在王子騰得勢時,根本不算事兒,可如今王子騰留京待補的時候,就有若幹禦史舊事重提,接二連三地參起賈雨村。

    作為得力幹將之一,賈雨村可是王子騰必保的。為保下賈雨村,這些日子王子騰花費的精力人力和財力,都讓王子騰之妻高夫人十分心疼。

    然而薛蟠從不知感激不說,進京後整日裏花天酒地,關鍵是薛蟠新結交的紈絝們良莠不齊,有幾位對王家可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

    薛蟠吃了酒又是個眾所周知的大嘴巴

    與王家交好的幾家人背地裏跟高夫人抱怨過幾次薛蟠的口無遮攔:那口氣大得驚人,又是妹妹要進宮當娘娘,又是舅舅給撐腰,他犯下什麽事兒都不在話下

    高夫人為小姑子教子不嚴很是生了回氣,回頭就跟丈夫告了狀。

    今天跟大姑子說了會兒話,本就心氣不順的高夫人自然拉著小姑子也發作了一通。

    薛姨媽回到家裏越想越委屈,可她又不得不承認嫂子說得沒錯:蟠兒來到京城不僅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了。

    光靠她一個婦道人家看住兒子隻怕是做夢。加上薛蟠回來又刺激了她一回,薛姨媽忍不住就跟女兒和盤托出想讓素來懂事又頗有些見識手段的女兒跟她一起看住薛蟠。

    然而寶釵聽完母親的嘮叨,她已經變得麵無表情。

    早先舅母待她很是和氣,後來不知怎麽著態度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寶釵總算知道原因了

    虧她一直以為表姐元春封妃之後,舅舅舅母有點嫌棄她高不成低不就,太麻煩呢。

    話說寶釵初入京城的確心高氣傲,可一旦往舅母家走動幾次,再跟著黛玉結識一群新姐妹之後,她已經變得很腳踏實地了。

    憑自己的出身,在金陵許是能尋一門好親事,但在京城若是貪圖名門嫡子,她肯定正室無望,嫁給這樣人家的庶子都有點懸,不借著舅舅聲威鐵定不成。

    如今猛然聽說還有哥哥給她拖了後腿,寶釵先是怒氣上揚,旋即又深深悲哀起來:生來如此,她又能怎麽樣

    當聽說母親要她出麵管一管哥哥,寶釵卻是沒法一口應下,“母親這話我不能應。就說哥哥出門,我也跟著出門不成”

    要是換個時候,寶釵絕對會說“長幼有別”,從而婉拒母親這個主意,不過今天剛剛被小姐妹和親哥哥刺激了兩回的寶釵也忍不住:不能再放任哥哥胡來妄為

    寶釵對她母親的意思就是:管可以,但怎麽管

    薛姨媽聞言就愣了一下,她女兒素來懂事,但凡有囑咐,女兒都是必要照辦的這回她轉念一想,覺得女兒也委實為難。

    嫂子特地提起“好好的哥兒都叫外人帶壞了”,這話薛姨媽當然記在心裏,管兒子若是管不住他出門吃酒玩樂,那就管著他用銀子。

    薛姨媽把自己這主意一提,寶釵也點了頭,“正該如此。就怕”母親您心軟啊家裏自是不差錢,但怕哥哥讓旁人引著又嫖又賭,百萬家資也能在幾年內敗光。

    寶釵的弦外之音,薛姨媽聽了個正著,她想了想又道,“我的兒,我是得把那些個老管事們都叫到跟前來細細說上一回。”

    寶釵點了點頭,心中欣慰,“正好舅舅在京裏,哥哥該跟舅舅家的表哥們相處才是。若是母親再不放心,就送信回金陵,請堂兄們來京裏住上一段時日”

    薛家人口不算少,薛父去世兒子不懂事,女兒年紀小,孤兒寡母的薛姨媽母子三個不曾為族人明裏暗裏地欺負,也是多虧了王子騰。

    寶釵最是明白事理,自覺父親在世時給舅舅的幫助恐怕不足以讓舅舅一直盡心盡力地照看她家其實現在舅舅就有點“再惹事就不管你們”的兆頭,但是寶釵覺得如果哥哥能學好,哪怕稍微老實些,少個外甥拖後腿舅舅隻怕也是樂意的。

    再說自家不會白白煩勞舅舅一場。

    寶釵雖然對外麵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但能從小姐妹那邊聽出點門道:舅舅跑官,總是要銀子的。

    正巧母女倆雖然都沒明說,可真想到一處去了,尤其是薛姨媽覺著有銀子也要往哥哥那邊使,姐夫那邊外甥女剛封妃姐夫就先賠了三萬兩,如今還有個省親院子還建,將來怎麽著還難說呢。

    原本她想著若是寶釵入宮不成,跟姐姐家的寶玉來一回親上加親也是好事一樁,未料姐姐心氣忒高,她暗裏碰了幾次釘子幹脆再不上前自討沒趣寶釵借著黛玉新認識了不少姐妹,還有哥哥撐腰,她就不信不能為兒女尋一門好親事

    薛姨媽這般想著,心緒漸平,她拉著女兒道,“等你哥哥酒醒,看我饒過他”

    寶釵見母親似是打定了主意,也輕輕點了點頭。

    且說今天寶釵拉著湘雲去結識宗女之際,那些穆氏姑娘們對湘雲可比她還稍微熱絡一點,也正是她們的態度,讓寶釵再次壓低了自己的目標。

    有貴妃大表姐在,舅舅不會再花力氣送她入宮,憑姨母的性子也不會幫她一把,由此寶釵也是清醒了過來。

    卻說梨香院裏薛姨媽與寶釵母女相偎,說了好一會兒話,房裏的燈子時方熄。然而榮國府王夫人的院子徹夜通明因為午後賈政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裏,見著媳婦他也沒隱瞞直截了當道,“因著那三萬兩虧空,我挨參了。”

    王夫人大驚失色:她再對朝中之事一竅不通,也知道親哥哥王子騰是要上朝的老爺身為貴妃之父,一品官的妹夫,為幾萬兩的銀子就讓禦史參奏了

    聖上這究竟是不給哪個臉麵甭管是貴妃娘娘還是親哥王夫人都瞬間臉色煞白。

    賈政跟王夫人誠實,那是因為他這回又得舅兄出力不可其實他挨參的消息也是舅兄打發幕僚專程跑到衙門轉告他的,比之後他上司才召他過去說話。

    賈政的上司工部左侍郎都麵帶憐憫之色:自打女兒封妃,賈大人這邊就沒消停過。

    上司的臉色賈政看在眼裏,他在惱火之餘也挺無奈: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舅兄那邊等閑動不得,便隻能拿他開刀。堂堂榮國府如今也成了旁人眼中的軟柿子了嗎連翻打擊之後,賈政甚至有點麻木:他好歹知道身為貴妃之父,聖上總要留點麵子,因此雖然挨參,這一關總還過得去。

    而且他情狀可憐,聖上反而會替他出氣。

    但過得去歸過得去,他總得想辦法讓舅兄、妹夫甚至貴妃娘娘在聖上麵前美言幾句:他為官多年沒功勞總有苦勞。而且有一點他也問心無愧,他在工部諸多官員之中算是很清廉的。

    話說賈政每年從衙門領回的俸祿和孝敬,連他的門客都養不起賈政當真稱得起“兩袖清風”四個字。

    從上司那兒出來直到回家,這段時間賈政一直在琢磨自辯折子要怎麽寫:他沒有拿得出手的政績,但勝在老實勤懇

    賈政並非全無自知之明:他若是本事過得去,隻要舅兄輕輕一推,再加上資曆和父親賈代善留下的些許善緣,也能坐穩侍郎之位。

    正是因為這一個下午想得清清楚楚,賈政才越發難過:原本得過且過也就罷了,如今逼得他不得不麵對現實自然難免心灰意冷那麽一陣。

    都是五十多歲知天命的人了,要說還有什麽大前程,賈政自己都不相信:除非挺身救主憑他這身板隻怕還搶不到聖上跟前去。

    想到這裏賈政也忍不住自嘲一笑:以後不如把精力放在教導小輩身上。

    跟著他的長隨見老爺大半天陰沉著臉,忽然展顏,想必是想到了好法子平心而論,榮府這麽些年除了元春封妃再無什麽喜事,可也同樣沒什麽壞事啊。

    因此這回賈政挨參和上回莫名其妙就弄出了虧空一樣,賈政尚算平靜,至少沒怎麽失態,但他的門客、長隨和小廝全嚇壞了,尤其是幾位門客都已經悄悄收拾行李,準備各奔前程了。

    賈政也並非對此一無所知,隻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還各自飛,他也不強求門客們患難與共就是。

    反正賈政回到家裏的時候也徹底想開了,可王夫人聽到“噩耗”險些心髒病都要犯了

    娘娘封妃的時候,宮中太監上門傳旨,見多識廣的婆婆尚且驚慌,她當時更是嚇得手足無措,此番聽說老爺要丟官,更是半天都說不出半句話。

    賈政也不著急,靠在引枕上默默琢磨:折子如何措辭為妙隻說一點,聖上願意繼續重用肅端王那才有鬼因此隻要把握好“娘娘封妃,舅兄開罪肅端王一係之後,他這邊才陡現虧空”這一點,便足以脫罪,至於其他的就看舅兄和妹夫們的了。

    雖然一直不大靠譜,但賈政總知道女兒剛剛封妃,立足不穩,最好不要讓聖上以為娘娘手伸得太長。

    有貴妃在,榮府縱然會有一段時日的沉寂,但總能緩得過來。

    可惜賈政如今這番老神在在,看在王夫人眼裏就是破罐破摔:丈夫是什麽為人,她恐怕比賈母更清楚。最讓她心力交瘁的是,老爺幫不上忙,無論是幫襯親哥哥,還是提攜後輩,甚至賺銀子也無能為力,唯獨花錢是把好手

    王夫人執掌中饋這麽多年下來,裏子麵子都維護住了,更供出一位貴妃,實則功勞不小。然而婆婆認可她的辛勞,偏偏自家老爺總以為這是“理所應當”。

    王夫人越想越是悲從中來,抹淚問道,“你妹夫怎麽也不問一問”

    可憐王夫人對丈夫如此不滿,也終究不敢質問上一句,而是想著把責任推到“旁人”身上。

    賈政聞言似笑非笑地望了王夫人一眼,“舅兄妹夫都要上朝,璉哥兒的舅舅也是。”

    他媳婦跟小妹不合,哪怕小妹去了,這股子怨氣都要挪到外甥女黛玉身上,然而在黛玉身上沒能出氣,又轉到妹夫這裏以前賈政是懶得管,再說舅兄總比妹夫品級高,前程好,如今將來不可定論,賈政說什麽都不許他媳婦胡來

    你覺著有親哥哥撐腰,得罪妹夫林海也沒什麽大不了卻不知道縱然是你哥哥也不敢輕易得罪妹夫,因為妹夫不僅是戶部侍郎,更攀上了義忠王。

    婦道人家,總是頭發長見識短若不是還得指望舅兄,他定要好生跟他媳婦說道一回。

    賈政這番心思王夫人一概不知,隻是覺得老爺似乎也對哥哥生出了些不滿

    實際上這陣子老爺仕途不順,還就是因為哥哥開罪了肅端王。王夫人自己尚且對哥哥牽連自家而心生不忿,跑去哥哥家中替貴妃傳話,哥哥不在家不說,嫂子也沒給好臉幾次不快加在一處,王夫人雖然沒法當著老爺把抱怨娘家的話說出口,但卻十分認可老爺的心思。

    老爺生氣也沒什麽不對

    王夫人強自壓下心中不平,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看著卻平靜了不少。

    賈政見狀才輕聲道:“咱們有貴妃娘娘,你又擔心什麽。備些節禮,到舅兄和妹夫府上各走上一遭,請二位美言幾句便是。”

    王夫人應下,又問了一句,“老爺您呢”比起老爺乃至全家的前程,麵子什麽的都是小事兒。

    王夫人與王熙鳳姑侄倆在狠辣果斷上並無二致,但王夫人比王熙鳳更為賢惠,在徹底對丈夫失望乃至絕望之前,她行事還是經常“以夫為天”的。

    賈政也知道他媳婦必有此一問,“我要閉門寫折子。”說著,他擺了擺手,“這陣子少走動也好。”

    想想那筆銀子已經填補上,老爺這次想是有驚無險,趁著年底收斂一下也是好事,若有應酬讓小輩們出麵就是。

    就算娘娘封妃,自己也沒收到那些她想象中的請帖那些一二三品的誥命們必是眼高於頂,既然宴請他們的人家品級至多不過四五品,鳳姐兒替她出席也很妥當。

    再說明年開春璉哥兒也要到刑部任職,王夫人覺得給他們小夫妻倆些好處,他們必會回報。她此時也不怕璉哥兒得意,就搶了寶玉的風頭畢竟宮裏有娘娘看著,還怕寶玉沒前程

    打定主意之後,王夫人也心安不少,賈政坐到書房裏預備寫折子,王夫人則主動替老爺磨起了墨。

    卻說賈政與王夫人這邊燈光徹夜不滅,寶玉則沒心沒肺倒在床上憶起今日林妹妹的一舉一動。哪怕襲人特地過來稟報老爺太太那邊似乎有事商量,甚至老太太都知道了於是也有些睡不安穩,但寶玉就能帶著甜甜的笑容遁入夢鄉。

    襲人簡直愁死了:她家二爺還一團孩氣

    林海健在,黛玉跟寶玉依舊情意相投,但黛玉可不是非寶玉不可;又因為元春封妃之後,榮府並未顯出蒸蒸日上之態,薛姨媽和寶釵也另有打算

    寶黛爭鋒不曾出現,那麽遠不如原著裏那般備受追捧的寶玉也就不那麽自視甚高:至少他自我感覺沒那麽良好,性子更為溫和,但是待黛玉與旁人不同這一點依然故我。

    大約是黛玉對他愛意有限,他反而要上趕著這位表妹,就跟“書非借不能讀也”以及“搶來的飯才香”的道理差不多。

    襲人此時縱然想著飛上枝頭,給官家少爺做姨娘,無奈寶玉現在還在老太太的暖閣裏住著,襲人知道自己若幹妄動,不說沒命也必會讓老太太掃地出門,因此她如今最常做的便是突出寶玉上進。

    不過襲人說上一百句,也不如黛玉隨口一句“二哥哥學問都不如我了”。譬如今天寶二爺回來便是看了好一會兒書,才笑嗬嗬地~上~床~歇息。這小祖宗躺下後也不安生,時不時地笑出聲來弄得襲人也跟著心亂。

    入夜後麝月打水回來,小聲告訴她太太院子還亮著燈,襲人也連忙起來披著衣裳自己親自出門瞧了一回:老爺太太那邊別是又出事了

    前些日子二老爺鬧出了虧空,家裏沸沸揚揚,好些人都怕二老爺因此丟官,裁撤下人

    襲人也為此擔憂了些時日,作為寶二爺的大丫頭她倒不是不怕放出去,但是錦衣玉食隨心所欲的日子指定是沒了

    話說回來,襲人對寶玉確有情意,這無可非議,然而對這位自小被家人賣入榮國府的丫頭而言,能過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顯然比那份情意更重要。

    畢竟對於底層人民而言,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話說林海本該趁熱打鐵跟女兒聊一聊,結果因為事情太多沒抽出時間來:賈政被參不幹他的事,但他的座師之一,從西北來到京城述職的陸大人在麵君後“召喚”在京所有故交與學生,他自然應邀得出席。

    同時出席的還有林海的嶽父和他兩個舅兄。

    見過座師之後,林海就讓嶽父拉到了一邊。他嶽父低聲問道:“聽說你幫著王子騰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