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四月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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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有沒有傳開苑西荷不知道,隻那日以後她就覺得宮人看她的眼神或悲憫同情,或譏諷嘲笑。猶如芒刺在背,十分不自在。他們仿佛都在嘲笑她竹籃打水一場空。

    貴為公主又如何,嫁去那樣的地方甚至不比在皇宮做宮人自在。

    她自己都沒想到,苦心積慮為自己經營了這麽久就討得一個這麽可笑的結果。

    天將亮,苑西荷沒讓人叫就自己醒了。

    這兩日她總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實在困極睡過去,但稍聽見些夜裏的風聲,或燭火的“嗶剝”聲她又恐慌地睜開眼。

    款冬看見她眼下的青黑,心疼得不行,“公主,不若您再歇一會兒吧,奴婢這就差人去國庸監與上卿大人說說。”

    聽見她的話,苑西荷看向雕花銅鏡的眼神變得更加木然,打量自己半晌。她伸手摸了摸臉後,兀自打開玉容粉的織錦盒子,在眼瞼下厚厚塗了一層。

    初曉的皇城最是寧靜,款冬枳實沒說話。

    一室隻有妝奩開關的輕響,一下一下叩在人心上。

    眼下的青色被雪白細膩的膏粉一覆,便被嚴實地藏起來。

    可再是梳妝,苑西荷神色裏依舊有掩不住的黯淡,“父皇前兒不是還誇柔德最識大體顧全大局嗎?這種緊要時候本公主怎麽能隨便病了?”

    “若是不去學監,母妃也少不得知道,”心裏堵得慌,她深深呼了口氣。

    “這些年她身體本就不好,要多囑咐太醫看著。”

    ·

    苑九思自被人抬回去後就被聶貴妃下了幾天禁足令,還守著她又喝了幾回調養的藥才肯罷休。

    被禁足的日子苑九思覺得有點空虛,但她也不看書,成天就倚在美人榻上百無聊賴地看窗外的紅梅樹抽新芽。偶爾也沏一沏明前的茶嚐嚐蘭香,或試試蘭香閣新送來的香料。

    “朗月歌悄聲背著我走了,皇姐也不來看我。光陰寸金,本公主卻被困在這兒虛度。花箋你說這世道是怎麽了?”

    手頭摩挲著朗月歌贈她的玉玨,苑九思兩眼放空。

    “言念君子,其溫如玉①。當真是騙人的!你道他怎的能連個話都不捎給我?就衝這樣的態度,本公主便不要再喜歡他了。”

    看花箋一直不吭聲,她忿忿地跳至她麵前,試圖找一找存在感。

    花箋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怕她再胡亂猜疑忙說:“或是事發緊急,朗公子沒來得及罷了。依奴婢看,朗公子心中還是有公主的。公主還是姑且喜歡他吧。”一邊講話,花箋目光落在苑九思手上那枚青綠的玉佩上,無聲質疑她的口不對心。

    “咳!”有些尷尬地把東西重新收進懷裏,苑九思清了清喉嚨背過身去。“其實本公主也是怎麽想的,這樣就不理他,懲罰委實重過重。本公主菩薩心腸,還是不計較這回好。”

    末了,她慨歎:“花箋,你我果真英雄所見略同!”

    “......”

    ***

    四月寒食,晨光熹微。

    普陀山地處皇城北郊,仙雲繚繞,常年翠籠樹青。氣息肅穆而又祥和。

    山前兩座石碑巍然而立,直指雲霄。石碑上篆刻的都是夏夷曆代帝王的豐功偉績。

    坐落於山腳的普陀寺是宣帝早年就命人建下的。

    因是皇家的廟堂,又有高僧主持,幾十年來香火從未間斷過。

    鑼聲高鳴,皇家明黃的儀仗綿延了數裏,威嚴壯闊。

    苑九思端坐在銀頂黃蓋紅帷的涼轎裏頭,偷偷張嘴打了個哈欠。隨即一股沉沉的香火燃燒後的煙味就鑽進她鼻子裏。

    重重紗幔雖將她麵容隱匿得很好,但外頭還是能大約看清裏頭的輪廓人形。

    被嗆著了她也不敢亂動,怕被人看見自己失儀態。隻能小動作在袖子裏翻翻花箋早前給她準備的小人書,分散注意。

    普陀寺的住持方丈是個眉眼和藹的老頭,雖已杖朝之年,看上去卻不過花甲。頭頂有九個戒疤,披著袈裟。早早地就帶著一眾弟子莊重地侯在廟門之外。

    苑九思抬頭看那頂金箔牌匾,上頭的字正是宣帝親手所書。

    大鍾敲響的聲音堂皇而厚重,冗長的繁文縟節之後。

    苑九思帶著花箋蘭猗來到後院,暫做歇息的禪房早已經安排好,雖然簡單但打理得格外幹淨,不染纖塵,房裏古樸的木質香混雜煙火味道,調子也好讓人寧靜舒心。

    蘭猗將窗子支起來,院裏頭栽滿槐樹。

    一簇一簇密密麻麻的槐花在枝頭打了圓潤的骨朵兒,風一吹就零零散散掉下些許開過了的,雪白的花配上嫩翠的芽,煞是好看。

    在榆木盆子裏淨了手洗幹淨臉上沾上的煙灰,苑九思便悄聲摸著從花箋帶的包袱裏拿出一件男子樣式的衣裳。

    “這是?公主您什麽時候放進去的?”花箋看著他拿出的東西,臉皮忍不住一顫,嘴角抽搐起來。

    苑九思故作神秘地一笑,衝她眨眼。“若是被你知道你會乖乖將它帶出來?”

    “......”花箋很堅決地搖頭。

    “這不對了?既然如此本公子為何要告訴你?你可知這叫什麽?叫情趣。待我出去逛一逛......”說著又像變戲法一般,從包袱裏抽出一把折扇。學著書裏戲裏的浪蕩公子模樣,拿扇子挑起花箋的下巴。

    花箋板著臉捂住胸口往後退了一步,“若是公主要這樣去外頭,奴婢立馬就去稟報貴妃娘娘。”

    沒料到她會突然倒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苑九思亦警惕地往後退去,陰陽怪氣地嗔喚,“嘿!花箋你這是在威脅本公子,哦,公主?”

    “奴婢可是在講真的。”她站在門口,似隨時就要跑出去告狀。

    花箋竟然不屈服於她的淫威,這全然不在苑九思掌控之中。她什麽時候學精了還有脾氣了?

    “你不怕我趕走你麽?”

    花箋點點頭複又搖搖頭,要告狀的態度擺得很堅決。

    苑九思衡量再三,想起自己前幾次惹的麻煩都是花箋在善後,也是怪可憐的孩子。

    “那我就在這廟裏頭走一圈如何?廟裏那麽多小和尚守著,穩妥得很。”退一步海闊天空,皺著眉頭,苑九思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苑九思嚐試著商量,這已然是她的底線。

    花箋沒做聲,像是在考慮可行性。

    “小娘子,還不快伺候本公子更衣?”看她像有鬆動,逮著縫隙苑九思趕忙就拉她。

    “......”

    “萬一貴妃娘娘或者陛下傳公主過去,公主穿成這樣......”

    “蘭猗,若是你不那樣烏鴉嘴,磨磨唧唧,父皇母妃便不會傳我。”

    “再說我講過要走很遠麽?公子我隻是去前頭廟裏逛一逛。換身衣裳,才顯得低調。”

    “可是公主......”

    “是公子啦~”

    “......”

    將珠翠褪下麵上鉛華洗淨,頭發端穩束起,再換上一身柳色的男子衣裳。苑九思對著水盆自照,刻意斂下女子的嬌柔嫵媚,竟也有幾分英氣刻於臉龐。

    看著水中英姿倜儻的自己,苑九思覺得十分滿意。

    但好像覺得缺了什麽,想想後她紅著臉把朗月歌的玉玨拿出來係在腰上。

    山水折扇一開,原地轉了個圈兒,故作風流地扇扇風後朝花箋拋了個媚眼,苑九思伸手就去勾她的脖子。口中慨歎:“今時今日,我皇城第一大美男才子出遊,不知要惹多少癡情少女為本公子傾倒與瘋狂了!”

    說罷也不給蘭猗和花箋嘲笑自己的機會,一掀衣角,大步就邁出房門。

    路過苑西荷門外時,苑九思下意識朝裏頭看了一眼。

    說起來也怪,她病著的時候苑西荷不僅沒來看她,連病好以後也顯少和她說話,明顯避著她,整日不知在想什麽。

    想了想腳下打了個彎苑九思就去敲她的門。“皇姐?”

    裏麵有人應聲,卻也讓她等得好些時候才開門。苑九思正等得不怎麽耐煩,也沒讓丫鬟出來,裏頭苑西荷慢慢走出來。

    苑九思乍一看,覺得她形影在不知不覺中單薄了許多。

    見她一身男子打扮,苑西荷也露出訝異之色,目光來回逡巡,“淑儀這是要?”

    “在下聽說普陀寺的簽靈驗得很,就特地前來邀公主同去求一卦,不知公主可賞光?”文人扇被她揮得呼呼作響。曲裏那樣文縐縐的套路,她說起來也有木有樣。

    苑西荷起初一怔,然後神色略微複雜地看著她。

    她的妹妹還是一如從前的樣子,天真爛漫,愛耍小聰明。她們同長於朱門紅牆圍成的四方天地裏,卻有截然不同的命運。

    有那麽一瞬間,苑西荷想大聲質問她,那日她在聶貴妃處究竟聽到了什麽......為什麽父皇說的和她親口告訴自己的是不一樣的。這邊才有人給了她希冀,才不過幾天又被人狠狠摔碎。

    她自知道消息後眼眶都不曾紅過,可此時看著苑九思卻覺得眼眶潮濕。

    苑九思眼中有誠摯有關切,倒讓苑西荷覺得難以啟齒,甚至有一種負罪的惡感。她知道她是真心待自己,從小到大,從沒有一點防備。

    問她也沒有什麽用處吧,她的心荒涼一片。

    “皇姐?你哭了?”苑九思慌了神,有些無措地望著她。

    勉強地笑笑,苑西荷搖頭。

    彼時春光正明媚。

    瞥見苑九思身後墜落的團團白如雪的槐花,她輕聲解釋,“風裏有沙子,迷了眼罷。”

    這時正有和風纏綿地拂過。

    她眼紅紅,還沒流出的淚隨著風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