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七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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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壽宴過去沒幾日,楚翹的冊封就下來了。

    溫婉嫻雅,特封才人,賜居長繪宮霽月樓。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大早聽得這消息,聶貴妃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繼續神色淡漠地吃自己的茶。

    前來稟報的小太監話音都還餘留在瑰延宮殿內未散,後腳銀朱就進來道安美人和楚才人已經來了,正候在門外。

    聶貴妃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目光不經意地瞥見外頭葉尖開始泛黃的葉子。

    七月都到了尾巴了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不由伸手去撫眼角邊淺淺紋路,再想著外頭像剛開得像花兒一樣的女子,心中不免唏噓慨歎。

    川穹聽得銀朱的話,忍不住嘀咕:“這二人同來做什麽?”

    楚才人是新得賜封,來見進見貴妃娘娘是情理之中。至於安沁如,自打不知多早前在瑰延宮碰了個軟釘子後,就鮮有再來湊熱鬧的時候。

    不知今日太陽是打哪兒出,她竟大清早地過來請安。

    聶貴妃像是想到什麽好笑的事,莞爾一笑後向她道:“前兒陛下不是要本宮幫著擬一個秋狩隨行的名冊嗎?你替本宮將東西呈上來,我想看看。”

    與川穹說完,她才頷首慢悠悠地和銀朱示意,“讓安美人和楚才人讓進來罷。”

    等她二人一一見過禮,聶如扇就命辛夷給她兩個賜座斟茶。

    默不作聲地呷著茶,聶如扇邊打量著楚翹舉動。

    比起壽宴那日的堇色羅裙,她今天著的紫藍色刺繡妝花裙倒更多幾分穩重優雅,反綰髻上隻綴著兩支玉簪和一根銀質細鈿。

    因是初侍寢,難得地挑得件稍顏色重點的衣裳,倒越顯肌膚細膩,氣質脫俗。

    今日她抬起頭讓人近看,聶如扇才發現她眼角還有顆芝麻大小的淚痣,淡淡的,有悲風秋畫扇的愁,單憑一雙眼也是能惹人憐愛。

    相比之下,安美人麵上那慣見的桃花妝倒是落了俗套,相形見絀。

    淺淺笑著,聶如扇翻開手邊的名冊掃了一眼,舉手投足盡是雍容的氣度,貴氣逼人。

    丹鳳眼微眯,她與楚翹輕聲道:“長繪宮是塊好地方,隔得不遠得處便是雲影渡和百花園,主位的賢妃娘娘性子也好。可見陛下是從心底疼楚才人。”

    還沒等楚翹答上個字,那頭安美人倒先搶過話附和:“娘娘說得可不是,壽宴那日妾身單看才人這身段和樣貌,就知道妹妹該是當才人的模子。果真,今兒大早晨的就聽到聖旨,姐姐真是恭喜妹妹了。”

    一口一個姐姐妹妹,安沁如說得倒是十分親切。

    她嬌聲笑起來,一串銀鈴似的音十分悅耳好聽。

    聶如扇不動聲色地瞥過兩人,悠悠地打量著白玉骨瓷杯裏沉浮的銀針,仿若不關己事,並沒打算幫誰的腔。

    “姐姐這話說得可就不對,冊封誰怎麽封都是陛下的意思,怎姐姐像比誰都通透似的。”楚翹麵色冷清,但不減笑意,不卑不亢地軟軟說了回去。

    被哽了下,安沁如極快地掃過聶貴妃。

    見後者並未露出什麽神態,她才定下心。

    心中雖惱但仍嬉笑著假意打了自己幾個嘴巴,模棱兩可地糊弄:“瞧姐姐這張嘴,一見得楚妹妹生得好,嗓音也好,便沒得個遮攔。貴妃娘娘和妹妹都莫要見怪才是。”

    知她貫來都是這德行,聶貴妃也懶得跟她計較。

    人生來的性子是輕易改不了的,不真給點苦頭嚐,三言兩語不過是杯水車薪,起不到作用。

    於是她任憑二人虛與委蛇,神色倦倦地垂目不再搭理,持著朱砂筆的手卻不停在名冊上勾畫著什麽。

    楚翹看時候不合宜,正想借著機會告辭了,也好早點回宮去收拾東西,卻被安沁如的話又生生截住腳步。

    “妾身見娘娘神色鬱鬱,最近可是遇上什麽煩心事?”

    聽著這話,聶如扇倒像是來了幾分興致,她抬頭看著她。饒是再三掩飾,也沒能斂住那絲涎色。

    無所謂地笑笑,聶如扇也不在意,徐徐道給兩人聽:“哪能是煩心事?左右不過是柔德的婚事與擬一份秋狩時隨行的宮眷名冊。”

    “柔德的婚事最遲不會過這個秋天,先前陛下與本宮都念在南平震災嚴重,房屋閣樓都未修葺妥當,心疼她,才一拖再拖。但南平王那邊兒都差人來問過兩回了,本宮這才不得不加緊些,萬不能委屈了柔德那孩子。”

    邊說聶如扇邊留意著安沁如的神色,隻是她對此事倒不甚熱衷。倒不像刻意來試探的。

    話畢,聶如扇又免不了客氣地抱怨幾句:“這幾日忙著籌備公主的嫁妝,本宮也沒能有個歇息的時候,偏生你們這群人又慣會撿懶偷便宜,沒人肯來幫忙搭把手。”

    見她這樣說,安沁如連連搖頭,恭維道:“娘娘是能者多勞,這事換了妾身幾個哪能行?貴妃娘娘深得陛下信任,陛下才會將這兒全權交給娘娘您。妾身沒這好本事,自然樂得做個清散閑人。”

    沉吟著,聶如扇忽然話頭一轉,神色不複方才的輕鬆。

    她幽幽歎了口氣:“本宮知道柔德遠嫁的事,林婕妤多少心中也難過。”

    “與她同居嫻吟宮,你這個做妹妹的倒是該多寬慰寬慰她。做子女的總有離開爹娘的時候,哪能一直看顧在身邊,是不是?”她語氣中有幾分慨歎,也有幾分悵然。

    聶貴妃眸色深深地看著她,安沁如被看得心裏一沉。

    瑰延宮冰盆換得勤,將最後殘留的那絲暑氣都磨得消失殆盡,所以坐久後她覺著這屋裏竟有點冷。

    趕忙錯開眼,安沁如目光遊離,紅著臉笑吟吟道:“這是自然的事,妾身私下其實亦勸過婕妤娘娘幾回呢,隻是林姐姐聽不聽得進去——”

    她到點即止,不再說了。

    “安美人不僅嗓音好聽,有時候話也慣會能說到人心坎裏頭。”聶貴妃睨著她,唇畔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聽這人講話,有時候一句能把人氣死,但真拍起馬屁來又格外舒服合意,尚算個有趣。

    隻是不論說什麽卻離不了那股子酸味。

    “娘娘說笑了,妾身其實也就這點本事給娘娘尋高興......另外除了這事兒,秋狩列名單不都按照往年的法子來麽?”這才是她最關心的事,遂又故作輕鬆地問道。

    畢竟按照以往的慣例,正三品以上才有資格同去。安沁如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但還是被自己暗含渴望的眼神出賣了。

    宣帝已經有好段時日未召她侍寢,如今又有了楚翹......楚翹掌心無意識地劃過腹部,隻怕再等下去他就該忘記後宮裏還有自己這個人。

    可照目前這情形看,就是自己有心要提想跟去西山秋狩,也沒個地方去講。

    她自認為骨子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聶貴妃不待見她,其實她也不願死皮賴臉地來纏著討沒趣。

    “隻是這麽說說罷了。”聶如扇斜著鳳眼頗有深意地看著她:“陛下讓本宮重擬份名冊就是念及有的妃嬪即使是三品以上,但身子骨弱,經不得路途勞累。而有的呢,明明有身好騎術,卻被埋沒在宮中。安美人、楚才人,你們說是嗎?”

    聞言,安沁如心中頓時一喜,卻按捺住小心地道:“陛下與娘娘的安排,必是有道理的。”

    “楚才人?”

    楚翹有些心不在焉,但也不敢表露出來,回過神隻順從地點頭稱是。

    ***

    嫻吟宮。

    苑西荷還頗有閑情逸致地在坐在陶然居裏繡花。安沁如嫋嫋婷婷地打她門前過,見她一副悠遊自在的模樣倒不解,於是扭擺著身子走進去。

    “天這樣熱,公主不放幾隻冰盆在屋裏消暑氣,反而坐在門口繡花做什麽?”湊過去看她繡的花樣,水滑的鵝黃色杭綢上繡著幾朵月白的木蘭,顏色素雅幹淨,倒是清新雅致。

    低頭專心致誌地做著自己的事,苑西荷懶得抬眼看她,往後退開些身子:“閑得無事,自然隻能找事情打發時間找樂子。”

    想起早晨在聶貴妃處聽來的話,安沁如看了圈周圍沒人,便壓低聲音與她說:“貴妃娘娘都說了,最遲這個秋天公主就要嫁去南平,怎麽還不見您......著急呢?”

    苑西荷偏過頭看她,神情穩得很,沒有絲毫焦灼的模樣,語氣還有幾分不屑和不解:“急?我既然能好好地坐在這兒一天,便有什麽好著急的?”

    她的態度太過安逸自然,倒惹得安沁如心生懷疑。

    尋常女子饒是心智再怎麽好,都不可能像她這樣雲淡風輕,連抱怨都不曾有一句。

    見沒討得什麽樂子,安沁如興致闌珊地就要回自己屋裏去。

    之前她本還指望著苑西荷能借著嫁人這事鬧出點波瀾來,或多或少能讓宣帝留意些嫻吟宮這邊。

    可這個祖宗除了去國庸監外,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個月來一直如此,簡直讓她覺著自己當初看錯了人。

    心有不甘地朝外走去,她邁出的步子還未落到門欄口。

    苑西荷卻又主動問起話來:“安美人還有柳城那邊的什麽消息嗎?”

    腳步頓下,安沁如看著外頭火紅的抬眼,眼睛就止不住地眯起來。

    嫵媚地一笑,她轉過身去。

    “可都時時在替公主留意著的呢,隻是公主貴人多忘事,從來不過問妾身的事。妾身便誤以為自己沒什麽用處了,所以不敢隨隨便便來叨擾,徒惹公主心煩。”

    將針線整理好後仔細插在繃起的繡麵上,苑西荷站起來看著她。

    “這話可就說得不妥當了,美人早上不是才去貴妃娘娘那兒掙得個表現嗎?西山秋狩少不了你。你看,憑美人機靈,應付這些還不是遊刃有餘,既然你自己都解決好了,回來還埋怨本公主做什麽?”

    見自己的小心思一眼就被戳破,安沁如不禁害怕起她縝密的心思。

    又幾步倒回來拉住人訕笑:“妾身不過是為公主著急罷。前兒表哥才托人與我道,那白亦然早在幾個月前就將家中的錢財卷走,拋棄妻子,一夜之間沒得個音訊了。”

    “哦?竟是這樣的人?”苑西荷輕嗤一聲,不由生出幾分鄙夷,枉她之前還以為是何種風華。

    畢竟薄情寡義即有薄情的好處,如此一想,她不免心生愉悅。

    “美人既然氣定神閑地與本公主說起此事,你不會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吧?”

    定定看著對方,安沁如忽而掩嘴輕笑起來,又像帶著點譏諷:“妾身看公主平日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樣,實際上心眼兒留得比誰都多呢!”

    知她話裏頭的意思,苑西荷款款走過去攜著她的手,輕聲勸慰:“美人大可放心,本公主既然和你說了這些,自然是沒對你毫無保留。”

    她眉梢眼角都是溫柔無害的笑,確然如其名字,潔若白荷。

    那雙握住自己的手帶著絲涼意,即使在夏天都沒見有什麽溫度。

    看著她涼薄的笑,安沁如竟然覺得心中生出不忍,逐漸鬆懈下來,“帶進來的話中隻說他來皇城了,其他音訊也不得而知。白亦然家中落敗後便愛上吃喝嫖.賭,想來到皇城不過也是留戀於花柳街巷,隻是這樣咱們若要去那種地方查......”聶貴妃不可能不聽到風聲。

    聽聞這席話,苑西荷神情逐漸凝重起來。

    秀氣眉毛緊蹙,她神色憤懣:“你既已說過他家道中落,那身上能有多少銀子?如此貪圖享樂的鼠雀之輩流落於青樓妓館,又有幾個能活得久的?”

    搖搖頭,安沁如緩緩道:“其實妾身以為,他既然敢來,當不可能沒有理由。”

    “妾身早前聽說過,這人長期欠賭債挨過不少打,素來咬牙忍著不敢聲張,是個貪生怕死之徒。照這樣的性子,他怎麽敢隨隨便便就背井離鄉就來皇城討生活。”

    “照你的意思,是有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