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一葉知秋

字數:5771   加入書籤

A+A-




    一想到秋獮會許多有外臣隨行,苑九思心裏就一萬個不樂意。

    人靠在榻上沒動,眼睛卻轉得溜,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她非常堅決果斷地道:“不去!”

    本來她也不會騎馬,過去也沒什麽意思。

    花箋以為她是犯懶不想動,才為自己尋借口,遂一板一眼地道:“可是陛下吩咐過,此次狩獵公主您必須得跟著去,貴妃娘娘那邊兒也都已經安排妥當,現在說不去的話恐怕......”

    覷著她越來越陰沉的臉色,花箋聲音漸漸低下去,不明白她是怎麽了。

    自打壽宴過後,苑九思便心事重重,越發讓人捉摸不透。

    那天夜裏她半夜不睡,竟還從燈裏翻出之前上卿大人進獻的東珠,說這東西邪門,連叫她們扔去小庫房以後不準再拿出來。

    花箋本是想著夏天天熱,屋裏點上燭台就像置身在烤爐裏一樣難受。

    而苑九思之前也沒說過怎麽處置這東西,她就尋思寶貝放在庫房裏也是糟蹋,當不如做點燈用,即能照明又沒熱氣。不料公主竟十分不滿。

    聽她提起朗月歌,苑九思的眉頭稍舒展開幾分,目光柔和許多,但依舊複雜。

    她正遲疑著這事,遠遠地,門外就傳來苑淮南的聲音。

    “皇姐!”這一聲叫得中氣十足,聲音高亢又嘹亮。讓人錯覺梁上的瓦鬥被震落幾片。

    苑九思一怔,還未反應過來。

    隻見一個黢黑的影子就竄至她跟前,把人嚇一跳。

    打量著曬得跟煤炭樣黑,遠看都辨不出五官的苑淮南,苑九思才發現他整個人又瘦了圈,身量也長高不少,相比以前結實許多,頰上也有了輪廓線條。

    那日宴會她全看別人去了,竟沒有注意到就坐在自己身旁的他。

    見苑九思眼都不轉地盯著自己,苑淮南有點不好意思,麵上浮現一抹羞赧他忸怩著:“本殿可是又英俊了麽?皇姐一直瞅著我做什麽?”

    算起來他們彼此也算是冰釋前嫌。

    自然,苑淮南以為兩人之所以能歸於和睦多是他廣闊胸襟不計前嫌的功勞。

    “皇弟多慮了,本公主是沒找著你眼睛鼻子在哪兒,所以才難免多瞧幾眼。”她一隻手肘支在桌上,拿手撐著下巴,一隻手直衝他擺,笑得格外燦爛。

    “如果真讓人有什麽誤會,都是皇姐的不是,弟弟莫要當真。”

    苑淮南翹著尾巴以為她會誇自己,不想卻等來一盆冷水。

    當真是吐不出好話的嘴,他鼓著臉頰有些生氣。

    正要反諷回去,恰逢蘭猗端了盤乳酪酥進來將他的話給打斷。

    天氣確然是漸漸涼了,但還夏天最後一絲餘熱始終不肯徹底散開。進門的地方被太陽光曬得晃眼睛。

    苑九思把盤子推到苑淮南跟前後就向蘭猗吩咐,“你倒是把那層鮫紗簾子拉攏些,西沉的光緋紅緋紅的,晃得人難受。”布幔雖遮光,但太沉厚了又通不了氣。

    蘭猗一看都照進屋裏的光,快步走過去收拾。

    這邊苑淮南目光盯著盤子裏做成蓮花狀的乳酪酥,卻遲遲沒有動手。

    “不過是逗你玩兒呢,這麽容易就不高興了?”以為他怕被笑話才故作矜持,苑九思不由好笑地嗔道。

    “皇姐居然以為本殿是那麽小肚雞腸的人?”他也全然忘記自己曾經去公皙堇跟前告她狀——說苑九思找三皇姐功課代寫那回事。

    堅決地搖頭抵製。苑淮南眼不轉地盯著酥糕尖上那撮誘人的櫻紅,艱難地咽下唾沫。雖他老早就知道瑰延宮小廚房做的糕點茶飲是宮中最好的,沒想到隨便端上來一盤都能這麽琳琅精致。

    他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地抗拒道:“師父讓本殿不要用太過甜膩的食物。”

    原是不吃甜了,難怪瘦下來許多。

    苑九思挑挑眉,在苑淮南垂涎的目光下,她怡然自在地伸出兩根纖白如蔥根的指頭,夾起正中間最紅最大的那塊乳酪酥。

    輕輕咬一口,蓮花瓣立即缺了個角,裏麵包裹的用蓮子棗蜜百合熬製成的甜漿就流出來。一陣細嚼慢咽後,苑九思愜意地舒氣。

    末了她對上苑淮南的視線,點頭問道:“想吃麽?想吃便拿,放心這兒沒人見你吃過。”

    本以為他會偷偷嚐幾個,出乎人意料地苑淮南捂著嘴巴拒絕,十分克製。

    不吃就算了,唔了一聲。苑九思開始奇怪,滿腹狐疑地問:“平日這時候你都該在東林校場習武才對,今天怎的不去校場反得空來我這兒坐?”

    “師父他受傷了。”苑淮南幽幽長歎一聲,心裏也奇怪得很。

    曾經他看公皙堇那模樣就覺不是個會拳腳的,直到跟了他幾個月,他才曉得他的厲害。

    且最近苑淮南還知道了,公皙堇身畔叫青巍的那幾個也都有身罕見的好功夫。

    若誰想傷到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見苑淮南不解又好奇的模樣,苑九思不禁冷笑。眼底透著幾分陰霾,她抿著唇不屑地嗤道:“自作孽不可活。”

    “皇姐,這事你早就聽說過?”奇怪她這反應,苑淮南麵上流露出微微詫異,問道。

    沉吟半晌,不提他倒還不覺得,若要探討起來他還真覺得這二人的關係......有點微妙。說不清道不明。

    他潛意識告訴兩者間可能確實有什麽了不得的事。

    譬如公皙堇能在父皇麵前幫自己說話、教自己東西,都和苑九思有關係。

    自己年紀雖小,可苑淮南深諳這世上是沒有人喜歡麻煩,即使她不大願意承認自己就是個麻煩。

    再者同公皙堇相處下來,他大致也清楚他不愛管閑事的性子。

    並不是什麽苑九思說過的好人,更算不上什麽熱心腸。

    ·

    擦拭掉沾在手上碎屑,苑九思頭也不抬地講:“還不是剛才你說了我才知道。”

    口上雖不在意,可她低垂著的眼裏亦劃過一絲不解。

    自己用紮他的簪子入肉不過就寸許,哪會嚴重得連苑淮南的課都教不了。

    不過西山那邊路途更加勞累,這種情況八成他也不會去。

    如此一想,苑九思心中平添幾分暢然。但同時又有些不安,畢竟那個窟窿是她紮出來的。

    她越沒什麽表情波瀾不驚的樣子越讓苑淮南覺得奇怪。

    正常情況下她不該問問怎麽傷的傷了哪兒嗎?眼睛微微眯起,他想從她麵上窺探出點什麽,但一無所獲。

    緘默著,苑淮南愈發下定決心,要慢慢將其中辛秘套出來以滿足自己那顆蠢蠢欲動的好奇心。

    ***

    北方的秋天來得早。黃曆上分明寫著初秋剛至,有的樹就開始簌簌地落葉子。

    西山那堂也早早就打點妥當,辟出一大片地來。

    宮中女眷身子矜貴嬌生慣養,經不得顛簸磕碰。

    抬涼轎的太監就一路小心,生怕哪裏沒伺候妥當惹得主子不快,速度自然也慢下許多。

    一頂用明黃金線繡著三隻鸞鳥的妃色轎攆中,苑九思和苑西荷一齊坐在裏頭。

    沉默許久二人也無話。聽著外頭的鳥啼葉落聲,和外頭隱約的談話聲,苑九思覺得就這樣悶著也不是辦法。

    咳了一聲正想找話與苑西荷說,她忽就瞥見她袖子裏露出的鵝黃色帕子,她還未曾見過,想來是新繡的。上頭露出半角的木蘭花含苞待放,栩栩如生。

    “這可是皇姐新繡的花真是好看。”苑九思微微傾身去看,倏地想到以前苑西荷就愛給自己做些小荷包什麽之類的,隻是如今已許久沒收到過了。

    或許也是想到這點,苑西荷手上不由一滯。

    既被她看見了也不好不拿出來,隨口道:“不過是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上頭的花都還沒繡完呢,今晨枳實那丫頭犯糊塗地,不知怎麽就將這塊帕子給帶出來。”

    杭綢摸起來滑滑的,還有點涼。

    “可真好看,這樣的好樣子我繡幾個月都弄不好。”苑九思小心翼翼接在手裏,怕給她弄髒了。

    一麵輕觸著細密幾不可見的針腳,她順勢問她:“皇姐既然閑得怎麽不去國庸監?淑儀僅在上回父皇壽辰時見過皇姐一麵,心裏十分想念姐姐。”

    苑西荷正想著如何答她,轎子外頭忽就飄來一串銀鈴似的嬌笑聲。

    向苑九思微微示意後,她伸手撩開簾子向外頭看去。通過掀開的那條口子,苑九思也能依稀看清那騎著馬逐漸遠去的背影。

    道路兩旁紅林漸染,那女子一身幹練騎裝,頭發全部梳在腦後。馬兒奔跑時她身上的流蘇長穗迎風獵獵而動,英姿颯爽。瀟灑的意氣中又不失女子特有的嬌美。

    伴隨“噠噠”聲響,馬蹄落處輕揚起紅葉與塵土,美如畫卷。

    大不同於她們這眾坐在轎子裏被當菩薩似供著的人。

    “那是?”苑九思覺著那身影很眼生,瞧了半天也沒認出是誰。

    記得前幾日父皇才封楚翹做才人,可她愣沒能將她那羸弱易碎的身子和眼前畫麵聯係起來。

    見她神色迷茫,苑西荷放下簾子掩唇而笑:“光換身打扮你就不認得了?那就是與我同住在嫻吟宮的安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