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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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南渡走後沈曼卿的笑容便垮了下來。公車一路順暢,燈光漸稀,她看著窗外的風景快速掠過,終於到站。
筒子摟裏沈曼卿爬了幾層,靠在在樓道的角落裏喘氣,她借著昏暗的燈光,拿出塑料袋的名片,細細觀摩,似乎要把燙金字的紋路都記在心裏,上麵寫著建輝建材,徐南渡。名片設計精致大方,正如徐南渡其人,貌似不拘小節,實則步步為營。
她其實很害怕見到故人,尤其是讓人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她從前非常愛美,能夠為了今天是用珊瑚色還是豆沙紅的口紅糾結半天。可如今的狼狽不堪,過去種種遙不可及,連夢都不敢夢見。
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徐南渡。他西裝革履富貴逼人,而她尚在溫飽線上掙紮,輕賤如腳下泥巴。一場多餘的碰麵,除了讓徐南渡多幾分勝利者的得意,毫無意義。
筒子樓位置偏僻,現在這個點,就更顯得太過安靜。燈泡閃爍兩下終於掙紮著熄滅,沈曼卿連忙領著手裏的東西快速跑上樓,對黑暗唯恐避之不及。
通過幽暗狹長的樓梯,防盜門後露出一扇黃漆半蝕的木門,門簾上掛著一條半舊的藏青色絨幔。穿過敦實厚重的酸枝儲物櫃往裏走兩步就是廚房,沈曼卿把手裏的東西放下。這是傳統蘇聯式建築的格局,沈曼卿外婆一直說不喜歡要改,拖了許多年終於請了工匠商量動工。
收音機裏咿咿呀呀唱著《鎖齡囊》,“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禍福事傾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綺裝衣錦,到今朝隻落得破衣舊裙……”
見沈曼卿進來打招呼,外婆在躺椅上半眯著眼,抬了抬眼皮,嗯了一聲。
這時候一個跟沈曼卿年紀相仿的女人風風火火推開她對老人說:“外婆,你今天怎麽又把鍾點工叫回來了,家裏經濟條件不好,我們哪裏還有閑錢給鍾點工,這錢是天上撒下來的嗎?”她的餘光看了一眼沈曼卿,指桑罵槐,“就拿個抹布撣撣灰,幾個小時下來清閑的很,吃白飯也得要點臉。”
老太太是個講究人,一開腔慢條斯理,“老了老了,真是越活越不是滋味。”
年輕女子頓時不說話了。她是沈曼卿的妹妹,仔細看姐妹兩麵容有幾分相似,都是一對動人的清水眼,隻是妹妹微微上揚的眼角更顯淩厲。
當年沈曼卿父母離婚的時候媽媽帶走了妹妹,她留在沈父身邊,姐妹兩人從此際遇天差地別。姐妹兩人中間二十年沒見,再見麵還不如陌生人至少毫無芥蒂,還能笑臉相迎。
沈曼卿喊了聲妹,沈雪英沒理,她隻好默默走開,去廚房給自己忙晚飯,其實也沒什麽,簡單的炒白菜夾著幾片肉片,配一碗白米飯她也照樣吃的很香,最初的時候她還吃過家裏幾頓飯,但是總被說吃白飯的她聽著刺耳,幹脆和家裏人的夥食分開,每個月也主動把生活費給他們。家裏的活能幹的,都被沈曼卿一手包了。
這時候她妹夫回來了,妹夫喝得醉醺醺的,任何一個人爛醉如泥,模樣都不會好看,任憑他原本長相有多出色。他兩頰通紅一身酒氣,嘴裏嘟囔說著胡話,冷不防吐在廚房的地上,點點殘渣濺到沈曼卿鞋麵上。
沈曼卿的手還舉著筷子,一下食欲全無。
沈雪英連忙跑過去把他架在肩上,嘴裏念叨:“一個看不著就喝成這樣,你心裏還有沒有這個家?”
她丈夫慍道:“我為什麽要出去喝?我出去喝是為了自己嗎?”
“好好好,說不過你。”
他們兩個一邊吵一邊往房間走,路過沈曼卿的時候,她妹不忘指使她,“你記得把地拖幹淨。”沈曼卿看著他們進屋的背影,她妹夫最近生意難做,全部房產都搭進去了還是半死不活,每天在外麵陪人唱歌吃飯,她妹妹就跟在後麵緊追不舍。
她妹妹從小學舞,進了當地文工團,不能算是團裏頂尖台柱,但好歹也混出了點名堂,可是就因為嫁了個有錢人,事業也不要了,安心在家做太太,隻是沒想到人有旦夕禍福,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沈曼卿被移民局遣送回國的時候是沈雪英來接的她,沈雪英一開始的時候對她好言好語,弄的她還以為姐妹兩有機會能重修舊好,沒想到沈雪英真的想要打聽的人,是沈曼卿的老師。
沈雪英學舞,沈曼卿也學舞,她們都遺傳了媽媽,很有天賦,沈曼卿更是師從大家,沈雪英眼見丈夫靠不住,就把主意打到了沈曼卿老師的身上,隻要對方一句話,沈雪英就能解決工作問題,甚至比原來更好。
“你就去求求他老人家,這不就一句話的事?”沈雪英求她。
可沒想到沈曼卿也很無奈,“我跟老師早就斷了聯係,多年都沒有聯係,當年惹他不愉快,估計要恨我一輩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幫到她。這可把沈雪英氣壞了,本來以為抱回來一隻下金蛋的母雞,沒想到是個賠本買賣,當晚就跟她翻臉,恨不得打包把沈曼卿扔出去。
沈曼卿認命拿拖把地上的嘔吐穢物清理幹淨,地上用水衝刷了幾遍都還是覺得有一股散不去的餿味,汗水打濕衣裳汗津津的黏在後背,手上打上肥皂有清潔的香氣,可總覺得汙濁永遠也洗不幹淨。
洗過澡,睡前她用臉盆裏的洗臉水灑了兩滴花露水把草席仔細擦過,熟悉的香氣總算讓她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躺在床上一陣陣疼痛從脊柱骨縫裏刺穿頭皮,輾轉難眠。
黑暗中她睜著眼無法入睡,隔壁房間傳來沈雪英夫妻的動靜,一浪高過一浪,浪頭打來,要將她淹沒。她翻身起來打開衣櫃裏一個上鎖的鐵盒,裏麵躺著一本存折,一枚鑽戒,她猶豫再三,沒有把徐南渡的名片扔掉,也鎖在了盒子裏。
她對著存折上的數字看了半晌,不得不頹然放下,錢錢錢,出去租房、孩子學費、一日三餐,處處是用錢的地方。她想搬出去,她想多陪陪孩子,可是想破腦袋,她的賬戶裏也不會多個零。
年幼時徐南渡離開沈家,曼卿就一直不再見過他,再見時徐南渡已經是上麵派到沈鈞身邊的助理。說是到企業吸取經驗,但其實是變相的督查,徐南渡氣宇軒昂,年輕有為,很快得到沈鈞的器重。
沈曼卿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了他。她當時想要去法國交換,她學的是芭蕾,去歐洲參加舞團一直是她的心願,可是沈鈞心疼女兒,不忍她背井離鄉萬裏求學,沈曼卿為了明誌,每天去沈鈞辦公室報到。
於是送曼卿回家的任務就落到了徐南渡肩上,但是是從什麽時候愛上他,難以自拔的呢?愛情來的時候沒有預兆,一個眼神,一抹微笑就能讓人繳械投降。徐南渡的眼睛生的極好,張愛玲曾說,美人各式各樣,但他們必然都有一雙剔透的眼。曼卿原本不信,因為即使在美人如雲的舞蹈學院,她也不曾看過那樣美麗的眼睛。直到她遇上徐南渡,隻需一眼,就讓她神魂顛倒,直到今天,依然令她無法招架。
生命中有的人就是如此,從一個對視就認定就是他了,這就是我想要找的人,哪兒也別想逃。可不想,最後作繭自縛,一切種種,都是因為太過貪心,貪心被愛。
遠處最後一盞燈也熄滅了,好像在跟沈曼卿說,別想了,一地雞毛,就是你現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