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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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曼卿父親曾給她講史,告訴她,與人交往,不要有傲氣,卻不能沒有傲骨。她無數次告訴自己,沈家已經沒了,但沈家的骨氣還在。但現實卻不是這樣的,骨氣一文不值,自尊卻可以稱斤論兩。沈曼卿摔了很多個跟頭,碰了很多壁才學會低頭。可是低頭還不夠啊,下一次,還想看你彎腰,還想看你下跪。
徐南渡把沈曼卿扔到車裏,給她的傷口潦草包紮,血已經止了,衣服粘在傷口上看不清傷勢。他坐副駕駛,沈曼卿躺在車後座,她的鞋子掉了一隻,圓潤的腳趾露在外麵,臉上染開不正常的紅暈,像是粉嘟嘟的嫩桃。她靠在車窗上,手裏還攥著錢,微不可聞地打了個嗝。
“流這麽多血,還喝,要錢不要命?”徐南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有多深情。
沈曼卿神情茫然,“我要命,我當然要命,我為什麽要死。”她活得這麽認真,為什麽要死,該死的人是誰。
忽然徐南渡喊司機,“停車,別吐車上。”他把沈曼卿從車上弄下來,她蹲在路邊吐得昏天暗地,他忍不住靠在樹上,點了根煙,吐出的煙霧遮住他的表情。
“沈曼卿,我放你走,就是為了讓你過這樣的日子嗎?”他問這些也是白問,注定得不到答案。沈曼卿回頭看他,被酒精熏紅的眼看這個世界好像隔了一層薄霧,看什麽都是朦朦朧朧的,也隻有這個時候,徐南渡格外模糊的麵孔,才顯得意外的溫柔,好像就連他的冷峻,都披上了名為溫情的薄紗。
醫生給沈曼卿做了簡單的消毒止血,傷口裏麵有細小的玻璃渣需要清理。護士拿著手術單找沈曼卿簽字,叫了她幾聲都沒醒。
徐南渡看著她玉臂橫在醫院的長椅上沉沉昏睡,便問道:“我可以簽嗎?”
小護士問他:“你是患者什麽人?”
徐南渡的聲音有一瞬間的停頓,答道:“前夫。”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沈曼卿一個人躺在醫院病床上,手臂上的傷口簡單縫了幾針,那傷口隻是看起來嚇人,其實也不是很嚴重。她拔掉手上的吊針,宿醉的影響讓她一陣陣頭疼。
司機給她送早飯的時候她已經出院離開。
她出院的時候看到桌上徐南渡留下的一個信封,裏麵是一疊錢,她數了數,是昨晚的錢,她放包裏帶走了,她要收下,為什麽不收下?這都是她辛辛苦苦掙來的,每一張人民幣,都在提醒她昨晚的荒誕。
沈曼卿回到家裏,一隻胳膊使不上勁,就用剩下的那隻手調餡、和麵、發酵、上蒸屜、出鍋,鋪了一桌的包子,給父親上了柱香,把包子放在他的案前:“老頭,對不起,沒給你爭氣,你祭日也沒給你準備什麽好吃的。今年是豬肉白菜,明年還想吃什麽你就托夢知會我一聲。”
“豬肉白菜……你應該喜歡的吧?”沈曼卿低頭笑了,“爸,說起來挺不好意思的,生前我想吃什麽你都滿足我,天上飛的海裏遊的,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捧到我麵前,但今天好不容易給你做點吃的,想給你吃頓好的,咱還要商量著來……我怎麽這麽沒出息呢,盡給你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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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南渡沒去醫院看沈曼卿,聽到司機說她已經離開,他點點頭,沒說什麽。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他不敢麵對沈曼卿,因為他虧欠她,他甚至害怕自己對她好,因為他虧欠她太多。
晚間公路上,徐南渡一腳油門,加速上了高架。夏日的涼風從窗戶灌進他的喉嚨,他的車越開越快,轉彎時也不見減速,一腳油門,去了茂豐山盤山飆車道方向。
賽道上飆車黨捉對廝殺,見到徐南渡來了,幾輛豪車開到他的跟前與他打招呼,法拉利、蘭博基尼,還有下了血本的改裝車,都是標配,徐南渡顯然是這裏的常客。徐南渡叼了根煙圍觀這群殺紅眼的愣頭青撒歡,有人招呼他,“哥,玩兩把?”
車裏,徐南渡的視線盯著前方山路,踩死刹車,推動變速杆,猛轟油門。儀表盤上的指針不斷晃動,引擎在山間發出悅耳而巨大的轟鳴。跑車輪胎與地麵瘋狂摩擦,如猛獸嘶吼。
叫無數人瘋狂的燒胎起步,如電影裏的經典畫麵,利箭尚未離弦,車尾不斷顫抖,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鬥牛。當兩輛車接連飛馳而去的時候,留下一串虛影和青煙,觀眾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徐南渡的血液裏有一種欲望,渴望更加不羈的放縱。每當夜晚的寧靜降臨,他內心中都湧起驚恐不安,半生坎坷,他都在為同一個目標奮鬥,被同一個欲望驅使,當這種欲望終於驅散達成的時候,他茫然了。他習慣冒險,習慣變遷,習慣那種無法預料的刺激。他是終生跋涉的香客,傾其一生,尋找一座不存在的神廟。
孫蕙找到徐南渡的時候,他正從車裏下來,汗水打濕他額前的發梢,惹得無數尖叫。
孫蕙怒不可遏,上去捉住徐南渡的衣領,“徐南渡,你瘋了,下麵的水庫就因為飆車死過人的!你瘋了嗎,不要命嗎?”
是,他是瘋了,五年前他就瘋了。
徐南渡偏頭,無所謂地說:“姐,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孫蕙拉著他到車裏,對他說:“你都一年沒回過家了,媽很想你,你也知道,媽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見一麵少一麵,你就不能體諒體諒她,回去看看嗎?”
孫蕙是收養徐南渡家庭的女兒,比徐南渡虛長一歲。
對麵山道上車燈射來,打在徐南渡臉上,他的眼神裏找不到尋常人的生氣,目光如山泉泠冽,他說:“還有什麽事嗎?”
孫蕙沉默片刻,抬頭問他:“是沈曼卿嗎?是不是為了沈曼卿那個女人。”
“跟她有什麽關係。”徐南渡不耐煩,似乎提到這個名字,他的風度涵養統統不見。
“為了她不結婚,不回家,不要命……徐南渡,我竟不知道你是這樣一個幼稚任性的癡情鬼。你醒醒,她身上流著沈鈞的血,就注定你們不可能。已經過去五年了,一個消失五年的女人,她身上哪一點值得你這樣作踐自己?她如果心裏有你,早就出現了,南渡,做人還是要現實一點,你已經三十歲了,不是十三歲。”孫蕙越說越是激動。
“那你呢。”
“我現在在說你,不要扯到我身上來。”孫蕙氣惱。
“你又是為了什麽人?”徐南渡靜靜望著她,車窗外是引擎與人群的喧嘩。
“我的事你別管。”孫蕙撩動波浪卷的長發,扔下一疊相親資料,“這是媽給你準備的相親對象,你有空的時候好歹看一眼,我走了。”
徐南渡叫住拉開車門的孫蕙,“姐,你別等了。”
孫蕙的未婚夫在一次外交公派任務中失去聯絡音訊全無,孫蕙那段時間像瘋了一樣不顧危險恨不得把中東當家,摸遍那裏的每一寸土地。後來她漸漸不問了,繼續自己的生活。
隻是徐南渡知道,她並不是忘了未婚夫,她隻是換了一個更為安靜的方式在等待。
“姐,如果最後的最後,我是說如果……真的絕無可能,你會放棄嗎?”徐南渡渾身的氣場都放鬆下來,鮮有如此安靜無害的時刻。
“放棄什麽?”孫蕙坐回副駕駛,關上車門,車內的空間又歸於平靜,她眺望遠方,語氣清淡。
“等他。”徐南渡說。
孫蕙垂下頭,陷入沉思,仿佛陷入曾經的回憶,她說:“南渡,人一生中可能會有大大小小無數等待,可能等著等著,就忘了等待的原因,甚至忘了等待本身。但我不會忘了他。如果真的有一天我等到不能等了,我就放棄。”
如果生命中曾出現過那樣閃亮的一個人,那樣閃亮的一段情,後來者,都會因此黯然失色。
徐南渡站在高處的時候,常會想如果就這樣墜落下去會是什麽感覺,開車在山道上,也會想,如果就這樣衝出山道,是不是人生就走到盡頭,然後可以在人間的另一端,看自己的墓碑爬滿青苔。但他知道,他死後一定不會上天堂,天堂的大門不會為他這樣的無恥之徒敞開。
這幾年間,他隻是很偶爾的會想起沈曼卿,想世界上怎麽會有她這樣的傻姑娘。
她對物質的欲望不高,節假日的時候就喜歡往曾經的老房子跑,老房子是過去的洋人公館,現在已經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裏麵存留一些他們小時候共同生活的痕跡。
徐南渡的奶奶在沈家老一輩還在老家炮兵大院的時候就被上級分配到沈家做保姆,後來因為時局動蕩,不興資本主義那一套,老人家被送回老家,直到九十年代,實在是舍不得自己含辛茹苦帶大的雇主家的孩子,終於從老家回來找到了沈父。
所以徐南渡後來是從農村老家接來城裏的,剛來的時候沈曼卿才剛剛學會爬,那時候就特別黏他。老人都說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人與人就講究一個緣字。
睡午覺的時候她特別怕熱,家裏大人又不敢把電扇對著她吹,把她抱進小床上她卻不肯從徐南渡身上下來。這可苦了徐南渡,就拿把蒲扇抱著她在院子裏扇風。
徐南渡狡猾地想要偷懶,見小曼卿閉上眼就悄悄把扇子放下,哪知道她是個小魔頭,扇子剛停不過兩秒就扯著嗓子開始哭。哭得家裏人急慌慌跑過來看怎麽了……徐南渡心中憤憤,隻能接著給她扇風。
後來再大一點,沈曼卿折騰人的本事就更大了,後院裏種著一棵桂花樹,到了季節,沈曼卿就愛爬到樹上摘桂花,雖然桂花樹生的矮小,但對於小豆丁一樣的沈曼卿還是一樣危險,徐南渡隻好陪著她。所以那時候,他總有新鮮的桂花酒釀小元宵做飯後甜點,一直吃到他怕了甜食,可後來這種甜味,成了他難忘的回憶。
長大後,沈曼卿抱著過去的相冊翻看,看到徐南渡被鄰居家的狗追著跑的照片。那一定是徐南渡最不想回憶起的人生片段之一。家裏買的糖炒栗子,徐南渡一邊剝一邊喂小曼卿,但是栗子容易積食,吃了幾個,南渡奶奶就不許徐南渡再喂,沈曼卿小脾氣上來,抓起栗子狠狠往遠處丟,鄰居家的狗遭了無妄之災,狂吠著衝過來。
隔壁小孩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個官二代,瞧不起南渡是農村來的孩子,任由大犬追著徐南渡滿院子跑,沈曼卿懵懵懂懂,對這些一無所知,隻覺得南渡哥哥被狗追了,沾了一身泥,真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