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巴掌
字數:5232 加入書籤
兩人說話的功夫,徐南渡不知不覺貼得更近,曼卿被他困在角落,水流打濕兩人身體,襯衣緊緊包裹在徐南渡的上身,勾勒出肌肉的線條。
然後沈曼卿給了徐南渡一巴掌。
響亮的巴掌聲蓋過水聲,結結實實的一巴掌,徐南的臉登時就紅了一片,沈曼卿還真是下得了狠手。
徐南渡順著她的力道側過臉,舌尖伸出來輕輕舔了一下嘴角,“這才半邊臉,還有呢?”
他的話音未落,沈曼卿的手啪得落下,又是一巴掌。
“你出去。”沈曼卿神情肅穆。
徐南渡撐在瓷磚牆壁上的手緊緊握成拳,水氣氤氳,熏紅他的眼,徐南渡低下頭,不再作出勉強的笑容,故作姿態和假裝的輕鬆,在現實的情感麵前毫無作用,隻能顯出他拙劣的演技。久久的沉默讓他明白,這是一個和過去不同的沈曼卿,這是一個不會再跟在他的屁股後麵,叫他小哥哥的沈曼卿,人間煙火的洗禮,讓他麵目全非,也讓沈曼卿脫胎換骨。
他懷念小時候粉團一樣的沈曼卿,趴在他的膝頭,一趴就是一下午,那是渾然天成的依賴,是上天賜予每人個獨一無二的緣分,不然世間為何會有一個詞,叫有緣人,為何對一個陌生人的厭惡或是親近幾乎就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分辨能力,那是從靈魂深處激蕩的回應。可是他走了,他沒有辦法不走,他父親出車禍死的時候,整個汽車都燒起來,火海裏撈出來的屍體,焦黑如碳,他父親替沈鈞開車,沈鈞毫發無傷,可是他父親卻死無全屍。他的母親瘋了,她不認識徐南渡,她也不認識沈鈞,她隻認識她的丈夫,可是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了,長眠地底。
徐南渡不能陪沈曼卿長大,世上總有這樣那樣的遺憾。
他也懷念青春年少時的沈曼卿,那個時候,沈曼卿已經從圓滾滾的包子,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當時就想,這就是本來他應該看著長大的姑娘啊。她不僅生得美,就連追人的方式也別致。
徐南渡比曼卿虛長幾歲,曼卿最恨的,就是他一副以長輩自居,然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每當她想要靠近,徐南渡都會與她保持距離,禮貌疏離地告訴她,你還小。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沈曼卿一籌莫展之時,恰巧她在圖書館借書,多麽小的幾率,才能在圖書館遇見停電,又有多麽小的幾率就在停電的時候,叫她撞上徐南渡。
張愛玲寫□□,一個大都市的淪陷,或許就是為了成全白流蘇,成全她和範柳原。徐南渡永遠也不會知道曼卿當時的想法,曼卿想,她不是小說女主角,她的愛情在人海中渺小又平凡,不需要永垂不朽,也不需要轟轟烈烈,那麽這一場短暫而不起眼停電,或許就是為了成全她和徐南渡,這是多麽卑微的竊喜。
等圖書館的燈再次亮起的時候,沈曼卿已經不見,但是她留了一本書給徐南渡,書裏有一頁折角,一段話被勾出來,那是連男人看了都要麵紅耳赤的,一段直白露骨的描寫。
後來沈曼卿發消息給他:“如何?我不是你口中的小姑娘,我是成年人,也樂於探討成年人的話題。”多麽直白又大膽的姑娘。
那本書,就是《黃金時代》。
這本書徐南渡看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是滲透到骨子裏的,充滿的絕望的欲/望。直到今天,他才恍然大悟,其實應該讓他難忘的,應該是那一句“這女人打耳光出了名,好多人都吃過她的耳光。我一本正經地向她建議舉行一次□□,所以她就決定,早晚要打我一個耳光”。
現在輪到他挨耳光了,他才知道,原來挨人耳光是這個滋味。一巴掌,把他抽醒了,他隻活了三十歲出頭,可是已經像是活了八十歲那樣漫長,凡是他珍視的,都棄他而去。如今他有了錢,有了名,有了地位,三十二歲的他看起來擁有了一座城堡,但他不是這座城堡的國王,他是城堡裏長長久久的囚徒,被困在歲月裏,找不到出路。
他想要接近沈曼卿,靠近沈曼卿,汲取她身上的溫度,不過是對過去的徐南渡的一種補償,他的歉意是多麽的虛假,他還是那個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者,自私想要占有,挽回,然後奢望有一個人,可以永遠陪伴他,讓他這條淌血的路,走得不要那麽寂寞。
可他罔顧沈曼卿的想法,她痛嗎,她恨嗎,她願意原諒嗎?
離譜,可笑!
徐南渡,你怎麽能一錯再錯,他頹然垂下自己的手,邁著沉重緩慢的步子,一路濕漉漉地淌著水,走出浴室。
他走後,沈曼卿順著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溫熱的水順著她烏黑的長發流遍全身。
徐南渡就坐在外麵的椅子上,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煙草在火焰裏蜷縮燃燒,滿室的煙熏火燎。牆上掛著一副莫蘭迪的畫,灰色的色調之下隻畫了幾個簡單的瓶子,空空蕩蕩的房間,空空蕩蕩的油畫。
莫蘭迪的作品裏,出鏡的,永遠僅限於瓶子和波隆那郊外的風景。
油畫之下,是兩隻在玻璃缸裏攀爬的小烏龜,累了,便懶洋洋縮進自己的殼裏,待到蘇醒,再重複向上爬,又掉落的過程,日複一日徒勞無功。
徐南渡在聽浴室裏的水聲,然後他聽見水聲停了,他不由一陣緊張。
沈曼卿走出來的時候,裹著浴袍,往他身上扔了一條浴巾。
“擦擦。”
他拿著浴巾,一顆心仿佛又活過來,他拚命從沈曼卿的表情裏想要捕捉一絲不忍和柔情,他卑鄙地想要抓住女性那根名為柔軟的肋骨,可惜,沈曼卿的表情太過完美,一絲裂縫也無。
他甚至感到,此刻的沈曼卿是高高在上的,因為他所求太多,而她無欲亦無求。
這時房門被推開,一個小人兒鑽了進來,手裏抱著大大的整頭,一路鑽進沈曼卿的懷裏。
他哭訴:“媽媽,有人一直在哭!”
沈曼卿的心漏跳一拍,忙問:“怎麽回事?”
“小朋友在這裏哭,就在這裏你聽不見嗎?”明曦左顧右盼,他沒有見到別人,疑惑不解,焦急地問,“可是聲音很近很近……媽媽,就像,就像在我大腦裏。”
明曦撇嘴想哭,“媽媽,你們都聽不見嗎?”
沈曼卿握住明曦的小手,輕顫的手指泄露她的不安。
徐南渡不假思索地跪坐在地上握住明曦的肩問他:“你能分清是腦子裏的聲音,還是身邊的聲音嗎?”
明曦認真思索,“腦子裏。”
徐南渡仿佛鬆了一口氣,能分清就好,就怕真假都分不清,那才是真的糟糕,他也算是久病成醫,沒事就去醫院坐坐,跟心理醫生沒有白聊。
他放緩語速,用平穩而安定的聲音問道:“告訴叔叔,是誰在哭?哭了多久?”他這一聲叔叔,說得有些艱難。
明曦一一作答,是一個小朋友,差不多的年紀,一直抱著玩具,對著他哭個不停,他一開始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是從床上爬起來,還是沒有停止哭聲,小朋友臉他沒有看清,一直低著頭,可是哭聲卻太過響亮。
“他為什麽哭?”徐南渡又問。沈曼卿抱著孩子焦頭爛額,徐南渡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她沒有注意到。
“他說,他不想去幼兒園。”
聽了這話,沈曼卿的腦子轟然炸開。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她的明曦,為什麽受罪的不是她,她想要說點什麽,可是她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明曦常淘氣,他不會係鞋帶,把兩隻鞋的鞋帶係成死結,沈曼卿跟他說,沒事的,媽媽來,曼卿一雙巧手給他解開;他打碎家裏的餐具,那是姑姑買的一套法國餐具,沈曼卿跟他說,沒事的,媽媽會變一隻新的,後來沈曼卿買了一整套,把其中一隻放回去,給他看,原來真的變回來了;他把墨水灑得到處都是,滿手的藍色,沈曼卿給他擦,給他洗,跟他說,沒事的,媽媽給你洗幹淨。
她說的每一句話,明曦都相信。
因為媽媽就是這樣厲害。
他問曼卿:“媽媽,我是不是病了?”
沈曼卿緩了許久,才說:“沒事的,我們曦曦沒事的。”
“嗯。”明曦乖巧地點頭,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沈曼卿徹夜未眠,一直陪著明曦,明曦睡在床上,好不容易閉眼,曼卿就半靠在椅背上看著他,生怕他什麽時候會驚醒。
她和徐南渡的猜測是一樣的,明曦的問題是,幻聽。
徐南渡也沒有睡,固執地陪他們。沈曼卿跟他說,這不關他的事,讓他去睡,徐南渡不肯,他隨便弄了一點吃的上來給她墊肚子,曼卿一顆心懸著,吃不下,推開他遞過來的碗,徐南渡就站在床頭一動不動,兩個人在黑暗裏悄無聲息地僵持。
最後沈曼卿無聲歎了一口氣,接過碗,聞見小米粥的香氣。
第二天一早,徐南渡就胡子拉渣地載他們出門。
“我們去哪兒?”明曦問。
“帶你去見一個阿姨。”徐南渡對他說。
徐南渡把心理醫生程菲家門拍得砰砰直響,她皺眉開門,“誰呀一大早的。”
徐南渡抱著孩子,說道:“病人。”
程菲看見徐南渡懷裏的孩子,又看見沈曼卿,愣住。(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