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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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姨娘要生的消息,是半夜傳到馮氏耳朵裏的,馮氏剛睡著,趙媽媽敲門後披了件衣裳:“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大半夜叫門?”

    馮氏睡得不好,但凡能不驚動她,趙媽媽是萬萬不會來尋她,此刻她也顧不上了,說道:“剛才曹姨娘院子裏的丫鬟說姨娘要生產了,還請太太做主。”

    馮氏就著燈光摸摸索索穿好衣服,又對著銅鏡梳梳頭發:“不是還有些日子生產嗎?東西雖預備下了,可是穩婆還沒住進家裏來,隻能現下去叫人了。”

    蘇府但凡家裏的女人有懷孕的,早早的就預定好了穩婆,根據日子,生產前半個月讓穩婆拿著包袱住進府,一般就是在孕婦的院子裏住,到時候有突發的情況方便照應。

    可曹姨娘離著生產的日子還遠著去了,馮氏頓時想起一句話:七活八不活,曹姨娘正是懷著八個月的當口,胸口一悶,覺得太不吉利,就把這念頭摒除掉。

    馮氏是當家太太,這事還得她安排,吩咐夏嵐去二門處喊人,讓人去城西的貓兒胡同、芳草胡同把兩個穩婆請過來,事出突然,臨走前讓門口的小子包了兩個紅包,生產晦氣,拿著紅包先給穩婆衝衝喜氣。

    馮氏也不能坐著不動,今夜蘇鴻良歇在了芳姨娘的小院裏,搬到新府邸後,後宅的地界兒大了不少,攏共就這麽幾個姨娘,都是伺候老爺多年的,馮氏就沒再讓姨娘們擠在一起住,芳姨娘的院子離著曹姨娘遠。

    別人去馮氏不放心,就喚趙媽媽去請蘇鴻良過去,曹姨娘生產,老爺雖不能進產房,在堂屋裏坐坐等等也好,再者有男人在,她們也踏實些。

    生產的物件都是預備好的,不需要馮氏囑咐,曹姨娘那都已經開始布置了,燒水的燒水,一個婆子正拿著高粱杆在削皮,見馮氏趕過來,從凳子上起身問好。

    高粱杆是早就備下的,剪刀到底是帶鏽的,用來剪嬰兒的臍腸,高粱杆鋒利,不易感染。

    小院裏雖然忙亂,但是也算井井有條,曹姨娘已經被挪到了靠東邊的小屋子,這屋子密不透風,窗戶框都是被釘的死死的,床上鋪著軟軟的被褥,馮氏進去看了一眼,曹姨娘滿臉都是汗,痛苦的shenyin著。

    開始時聲音還算小,到後麵成了慘叫,一聲高過一聲,馮氏聽著,心都揪起來了,讓丫鬟進去跟曹姨娘說小聲些喊,留著力氣一會兒生孩子用。

    過了半個多時辰兩個穩婆匆匆趕來,忙進去看曹姨娘的情況,這時蘇鴻良也趕來了,馮氏看了老爺一眼,帽子都帶歪了,伸手給蘇鴻良正了正:“老爺先去屋子裏歇著,有情況我讓丫鬟去叫老爺。”

    蘇鴻良睡意還未消,睜著怔忪的睡眼,也沒去堂屋,就在外麵跟著馮氏站著,丫鬟進進出出,端出來一盆盆的血水,看著眾人頭暈。

    馮氏雖然沒自己生產過,但後院裏也生下這麽些孩子了,看著一盆盆的血水,她的心也一寸寸的往下沉。

    過一會兒胡穩婆滿手是血的過來說:“老爺太太,姨娘血流不止,而且肚子裏的胎兒繞了佛珠,生產難啊。”

    蘇鴻良臉色一變,喝道:“平日裏好吃好喝銀子給著,就是用你們這一時三刻,打起精神去接生,大人孩子都保住!”

    胡穩婆左右為難,她做穩婆二十多年,在她手上出生的嬰兒少說幾百個,平安降生的有,胎死腹中的也不少,孕婦生產本就是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沒有十打十順利的把握,這家老爺強勢,可她也不是神仙,總不能從閻王爺手裏奪人。

    胡穩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老爺太太,這也是天注定,我們兩姐妹盡力而為,定然努力保住大人孩子,可這話也得說,求老爺太太別怪罪,說起來繞佛珠的孕婦我也見過,可姨娘身子太虛了,根本使不上力。”

    繞佛珠是一種委婉的說法,就是嬰兒的臍帶繞著脖頸,危險之極,這種情況下的孩子,很容易窒息,曹姨娘怎會用不上氣力?她每日飯食用的不少,也常走動,雖說身體有點虛,可大夫把脈說也算健壯。

    常給曹姨娘診脈的大夫趕了來,聽了穩婆的話,給曹姨娘開了一劑補湯,晾溫了讓給姨娘灌著喝。

    那邊有丫鬟回報:“回稟老爺太太,姨娘情況穩定多了。”馮氏和蘇鴻良鬆了一口氣,芳姨娘和韓姨娘也趕了來,路上二人還看見了湘蓮和湘玉。

    曹姨娘生產闔府都驚動了,湘蓮去敲湘玉的門,說要起來看看情況,她們院子裏的丫鬟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就知道湯嬤嬤被太太叫走了。

    這就奇怪了,大半夜的,怎麽人都驚動了?湘玉湘蓮沒往曹姨娘那想,曹姨娘離生產還有兩個月呢。

    湘玉以為是馮氏出了事,忙穿戴整齊和湘蓮去正院,路上碰到了匆匆而來的芳姨娘和韓姨娘。韓姨娘看見湘蓮垮下臉,當著湘玉的麵也不好責備,說道:“你們姑娘家裹什麽亂?曹姨娘生產,我們過去瞧瞧便是了,你們趕緊回去,產房哪是你們能去的地方?”

    湘玉問:“太太沒事?”

    芳姨娘在一旁笑道:“七小姐放心,曹姨娘要生產了,太太和老爺去了曹姨娘那等消息。”這麽一說湘玉就放下心來。

    兩個人又往回折,身後跟著幾個丫鬟,府裏的燈掌著,還能聽見打更的聲音:“咚——咚!咚!咚。” 聲音一慢三快,四更天了。

    湘玉扭頭突然和湘蓮說了一句:“太太那人仰馬翻,不知道湘琪被驚醒沒有?”

    湘蓮望了望天:“左右我也說不著了,咱倆去正院守著湘琪吧。”

    兩個人沒回自己院子,去了正院,湘琪倒是穩穩地睡著,小肚皮均勻的呼吸,不知道做了什麽美夢,還笑著咧咧嘴,一瞬間口水又流了下來,床旁邊有手絹,繡著金童玉女的紋樣,湘玉給湘琪擦拭了嘴角,奶娘躡手躡腳的過來:“小姐們可有什麽吩咐?”

    湘玉搖搖頭:“無事,照顧好湘琪。”

    曹姨娘那邊,叫聲比先前還慘烈,喊聲中夾雜著一種絕望:“我不生了,我不生了!”蘇鴻良站了一個多時辰,雙腳都麻軟了,去了堂屋坐著。

    女人生產慢,快的也得兩個多時辰,慢的生上一整天的都有,東方透出一絲微亮,也是折騰一夜了。

    馮氏囑咐人去廚房做早點,這會子大家都是肚皮空空,曹姨娘生產艱難,其他人也得吃飯。

    芳姨娘和韓姨娘陪著馮氏站著,蘇鴻良看著一院子人,揮揮手:“都往旁邊站站,別都堵在門口。”

    芳姨娘韓姨娘麵上一訕,轉身站去了廊下。

    屋簷下有幾隻烏鴉飛來飛去,蘇鴻良大聲喝道:“院子裏的婆子都死光了嗎?還不把烏鴉都轟走!”話音剛落湊上前幾個婆子,拿著竹竿打衝著屋簷打來打去趕走了烏鴉。

    烏鴉飛來飛去太不吉利,蘇鴻良鬱悶難抒,廚房送來了早點,馮氏吩咐擺了飯,和蘇鴻良一起用了一些,誰都沒胃口,蘇鴻良就是喝了一碗粥,夾了幾筷子鹹菜,撂下筷子說吃飽了。

    馮氏寬慰說曹姨娘定能吉人天相,蘇鴻良點頭,這幾年也沒填上一兒半女,孩子不怕多,子息不孤、兒孫滿堂才是一家子的福氣。

    馮氏站在外麵又冷又餓,心裏焦慮當時沒顧得上,到了暖和屋子,吃上熱騰騰的早點,才算緩上來,馮氏剛放下筷子,曹姨娘身邊的貼身丫鬟跌跌撞撞跑進來,哭著說:“老爺太太,曹姨娘怕是不行了。”

    蘇鴻良忙問:“到底怎麽回事?後來不是說能用力了嗎?”

    丫鬟哭哭啼啼:“開始姨娘生產還順利,都看見孩子的頭了,但後來,後來姨娘流了不少血,臉色越來越蒼白,穩婆說,大人孩子怕是都保不住了,孩子在肚子裏憋的時間太長……”說到這裏,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敢再說下去。

    蘇鴻良眼前一片眩暈,要往曹姨娘房裏奔,幾個婆子攔住他:“老爺進不得啊,產房不吉利,萬萬不能進啊。”

    馮氏長籲一聲:“讓奶娘把湘琪抱過來,再讓曹姨娘看上一眼吧。”胡穩婆出來,說道:“回稟老爺太太,生下來的……是個小少爺,可是……可是胎裏憋的太久,已經……已經沒了氣息。”

    蘇鴻良險些站不住,這個孩子也是千盼萬盼了好幾個月的,都說像個男胎,萬萬沒成想,他的孩子會活不成,蘇鴻良執意看了一眼,心下難受。

    曹姨娘又灌了一碗參湯,眼下也就是吊著口氣,馮氏提著裙角進去,滿室都是血腥味,房間已經收拾了一番,曹姨娘躺在床上,顏色慘敗的如同一張宣紙,嘴角還滲著湯汁,她見馮氏進來,黯淡的眼光裏閃耀出一絲光亮:“太太……太太。”

    曹姨娘氣若遊絲,聲音幾不可聞,馮氏站在床邊,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放心,會好起來的。”

    曹姨娘淒慘的一笑,就像是即將凋謝的花兒:“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好不了了……好不了了,都怪我,全都怪我,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曹姨娘反握住馮氏的手:“求太太善待湘琪,她還是個孩子,以後我再也不能照拂她了,還請太太垂憐。”

    馮氏有些酸澀,同是老爺的女人,吃味還是有的,但到底一起在後宅生活了多年,曹姨娘向來和她和睦,沒成想會有陰陽相隔的這天,馮氏拿著帕子擦擦眼角,聲音有些嗚咽:“你放心,放心吧,我已經讓人帶湘琪過來了,讓你見上一麵。”

    曹姨娘聽到湘琪的名字,展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湘琪,湘琪,我的女兒……”曹姨娘內裏早已虛空,此刻就是撐著一口氣,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湘琪,湘琪……就交給太太了。”說罷搭在馮氏身上的手垂了下來,上下眼皮一闔,沒了氣息。

    馮氏望望窗外,天已經大亮,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外麵的樹枝頭上還掛著白雪,窗戶紙太厚,其他的馮氏再也看不清,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些輪廓,如同霧裏看花。

    簾子外麵傳來湘琪奶聲奶氣的聲音:“奶娘,是我姨娘要見我嗎?她可是好久都不親近我了。”馮氏心裏倏的一痛,曹姨娘是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