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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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則從沒覺得這麽玄幻過。

    隻因麵前這兩個人他都認得的,而且十分熟悉,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如此突然地再見到這兩個人。

    而且這兩人與印象中的模樣......實在是大不相同了。

    “慕清寒?”梁則喃喃道,“什麽慕清寒?”

    你不是叫......楚裕嗎?

    這名字,還是符風師兄為你取的呢。

    與元原同下馬車的、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年,正是此前失蹤於陸北的楚裕。

    然而站在梁則麵前的這個楚裕,卻再看不出彼時的跳脫模樣,反而是一副死氣沉沉的冷淡氣息。

    聽聞梁則問及自己的名字,慕清寒似乎想起了什麽甚是令他不快的事情,眉間一挑、負手冷笑道:“我本就叫慕清寒,現不過是認祖歸宗了而已。”

    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梁則不僅沒能聽明白,反而覺得更暈了。

    但好在,梁則雖然一根筋,但其身邊的宿維承卻敏銳異常,立時便發現了這其中似有什麽波折,一把便拽住了梁則的胳膊,將他拽到了自己身邊。

    “莫再多言了,先讓隨雲他們進殿去。”宿維承附耳於梁則道。

    梁則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也知道分寸,當下便從慕清寒身上移了目光、看向了另一個陰柔男子:“你怎麽回來了?”

    被梁則用這樣冰冷的目光對著,陰柔男子仍然不失半分氣度,躬身一禮道:“梁則前輩,好久不見。或許,我還應該喚您一聲梁則師叔?”

    這人竟是多年前因私配“逐雲泣”而被逐出秋寧劍穀的容寒裳!

    他怎麽會和裕兒在一起?!而且,雲兒怎麽也似乎有什麽事情在瞞著自己的樣子?

    梁則眼前發暈,很多事情倏然串聯。

    一時間,他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明白,還是......不想明白。

    “雲兒......”梁則啞聲看向原隨雲,對方卻並沒有向往日那般對他露出溫柔微笑、道一句“放心”。

    “師父,雲兒也是迫不得已。”

    看在您的麵子上,我已經讓那些早就該去死的人多活了很久了。

    現在,我該送他們去黃泉了。

    “維承前輩,勞駕您照顧好我師父。”朝宿維承交代完,元原便領著慕清寒幾人走向了大殿。

    大殿之中,一如往昔。

    祈寧正俯首彈琴,在他身側、符風正合眸聆聽。

    一曲終了,符風忍不住道:“師父,您今日似乎有心事。”

    祈寧以手搭於琴弦之上,手指微不可查地抖了抖:“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以前。想起了你們師兄弟幾個入穀的時候。尤其是你。”

    他側過頭,眉目間全然沒有往昔嚴厲和冰冷,卻像是一個父親在打量著自己得意的兒子一般:“那個時候你還那麽小。”

    祈寧伸出手似乎比了比:“像是個小包子。”

    符風聞言笑道:“徒弟已經不記得了,原來我那時那麽矮。”

    “是啊。”祈寧慨然道,“真的好久了。”

    所有的畫麵,似乎都已經過去很久了。

    可自己分明還能清楚記得,那時那個聽到自己允了其入門、便倏然睜大了眼睛望向自己的孩子。

    那雙眸子,幹淨極了。

    以致於此後無數次他望向這孩子日漸晦暗的眼瞳時,想到的都是初見時那雙幹淨的眼睛。

    可原來,從一開始,便是他看錯了。

    祈寧整衣起身道:“符風,《茹殷劍法》,你最近可有潛心修習?”

    見祈寧站起了身,符風馬上也站了起來,答道:“徒兒一直在修習。”

    祈寧望向他,神色莫名:“那你可有參透些什麽?”

    “參透......”符風怔然不解,參透什麽?

    祈寧見他茫然,便知這隨後一絲希望也斷了,喟然道:“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符風覺得今天的師父真是奇怪極了,說的話也奇怪至極,他怎麽一句都聽不懂!

    符風正疑惑著,見到祈寧似乎要斂袍朝殿外走,便追上前道:“師父,您去哪兒,雲兒他們......”

    “嗤!”

    倏然的破空之聲,打斷了符風未說完的話,先於他理智反應過來的,是其名為痛覺的神經。

    他低下頭,不敢置信地看向箭頭這柄已沒進了大半的箭矢。

    然後,緩緩抬頭看向了背對著自己、即便聽到了箭矢破空而來卻也不曾相救的祈寧。

    “師父......”

    符風低低喚著,他本不想喚祈寧。

    可不知道為什麽,肩膀上的箭傷讓他痛極了,就像是小時候太想證明自己、半夜偷偷跑出去練劍,結果練傷了手臂。

    那個時候也是痛極了,可他這樣輕輕喚著師父,師父馬上就心疼地看向自己了。

    可現在,師父怎麽突然間,連看都不看他了。

    可是殿外的人並不想給他思索的機會。

    呼嘯而來的兩道厲風直接將殿內層層包裹,符風暗道不好,剛要拔劍出鞘、卻仍然遲了一步。

    踏風而來的兩人速度極快,瞬息便在符風四周轉了一圈。

    然後,穩穩落回到了殿外那個白衣少年的身側。

    這兩人,一人紫衣,一人玄裳,皆是風華非常。

    符風透過寒風望過去,這兩個人他都認得。

    一個是赫赫有名的盜帥楚留香,一個是樂生堡宿家的二郎。

    可,他雖然聽說了楚留香跟著原隨雲一起回來了,卻沒有聽說這宿維時也跟過來了啊!他是怎麽逃過秋寧劍穀的層層防衛的?

    ......哦,對了,現在這秋寧劍穀,已經不是師父的了。

    若是這白衣少年想瞞過他,又有什麽困難的呢。

    “爾等豈敢!?”符風喝道。

    他已經認出,適才兩人在他身邊部下的正是靈器陣,隻是他是劍道中人,對靈器陣絲毫不通、卻不知這兩人用的是什麽陣法。

    “如何不敢?”元原輕笑道,“您當年背信棄義、殺害師父的時候,也不見您有什麽懼意和悔意啊!”

    符風拔劍的手驀地僵在了半空中,他像是沒有聽懂一半呆滯地抬起了頭:“你說什麽?”

    直到這時符風才發現,此番元原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在他身後還有兩個,皆正目光寒涼地望著他。

    “裕兒......”符風嘴唇微抖道,“你......”

    慕清寒寸寸收緊了自己的拳頭,骨節都開始泛出白色:“你當年跟我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原來,我竟是認賊作父了!”

    事到如今,符風已然明白了一切。他不願再逞口舌之爭,隻道:“這是什麽陣法?威力不弱!”

    元原冷笑道:“自然不弱,這可是陸東流煙穀的成名陣法——凶陣離煞。”

    “離煞?!!”符風大驚失色,“你們怎麽會......”

    這離煞陣當然不是風殷瀾授予他們的,而是宿維時偷偷學來的。

    宿維時對於靈陣一途天賦極高,單憑他年幼時便能擺出凶陣叱念。便可見一二。

    是以雖然這陣法威力自然不及風殷瀾親自擺出的威力大,但對於外行人來說卻足可以假亂真了。

    沒錯,他們的目標自然不隻是殺了符風這麽簡單。

    更是為了,讓他們內訌。

    確切的說,是為了讓符風和風殷瀾背後的那個人,誤以為風殷瀾反叛、殺了符風。

    凶陣陣退後,外人便不可能再找到這凶陣究竟是在哪裏被喚醒的,隻能從死者的屍體上判斷出死者是死於哪個陣法。

    隻要他們發現符風死於“離煞”,那風殷瀾便很難脫得了幹係了。

    而至於離煞陣譜是如何得來的嘛......

    “符風,你還有什麽遺言嗎?”元原負手笑道。

    他雖這樣問了,卻並不給符風回答的機會,繼續道:“你十歲時裏通外敵害死了自己全家,二十三歲時害死了與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兩位師父,三十歲時又為替他人試驗內力而害死了自己的結發妻子。再之後,你連自己已故師父的兒子都不放過,運內力於其體內,若不是容寒裳以《雲音》所書之法救之,楚裕早就因內力摧殘、爆體而亡了!”

    “那又如何?”

    慕清寒猛地抬起頭,仇恨幾乎要從他的胸膛中穿透出來!

    那又如何?

    他父親含冤而亡,蒙受世人罵名幾十年,連屍骨都不知所蹤!

    這人居然就道了句“那又如何?!!!”

    眼看著慕清寒紅了眼眶,就要拔劍而去,容寒裳忙按住了他:“清寒莫急,陣法已啟動,你去了反會遭到反噬,莫要被他利用了!”

    慕清寒狠狠喘了幾口氣,才強將胸口的血氣壓了下來,可滿嘴已都是血腥味。

    隻不過,他不動,卻有人替他衝上了前。

    來人劍光灼灼,朝著凶陣“離煞”劈劍便砍,隻是這劍當然砍不破一代名陣,反而將來人“砰”地撞了出去!

    符風呆呆地看著來人,當見到來人強撐著身子想要站起、卻驀地捂住胸口噴出了一口鮮血時,他終於再也忍不住,瘋狂地捶打著凶陣構成的無形鐵壁,悲懼交加地喊道:“明決!”

    舒明決被適才那一下撞得失去了大半力氣,聽到這熟悉的呼喚卻仍然忍不住抬起了頭:“師父......”

    慕清寒這才看清來人,憤怒道:“舒明決!你要助紂為虐嗎?!你也要做歹人嗎?!”

    舒明決被他喝得一愣,半晌,倏忽淒然一笑。

    對了,現在,他的師父已經不是原來的師父了。

    再不是那個穀中最有人情味的,被所有人敬仰著的師父了。

    雲兒的話,他剛才都聽見了,原來自己的師父,做了這麽多錯事......

    是該還了......

    可是......

    他畢竟是他師父啊!

    舒明決以劍尖拄地而起,腳步踉蹌:“師父,徒兒不孝。”

    救不了你......

    符風咬緊牙關,麵目前所未有的猙獰:“你當你是什麽人,我需要你救!還不快滾!滾啊!!!!”

    舒明決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眼光有些渙散。

    他努力地想再看看自己的師父,可已被鮮血模糊的眼前,卻已經什麽都看不清了。

    “師父......”舒明決喃喃道,“你不知道,我劍法......又升了一級,還想著......給您個驚喜呢。”

    他說完這話,便回身看了看元原,竟突然露出了一個微笑:“雲兒......好好習劍......還有,多吃點,你太瘦了......”

    寒劍在空中劃出令人心顫的弧度。

    帶著他主人十成十的決然。

    我畢竟隻是你的徒弟,改變不了你的曾經,也沒辦法讓你變成好人。

    可至少,還能隨您而去。

    以報您幾十年養育之恩。

    長劍歸鞘,滿地赤染。

    像是一朵又一朵盛開的嬌嫩花朵。

    符風看著舒明決轟然倒地,忽然就想起了幾十年前,自己殺死雲增的那一瞬間。

    那個魔道流的第一天才,武功絕世,分明輕鬆便可避開自己。

    但卻沒有。

    他隻是冷眼看著自己手中的寒光穿透了他的胸膛、卻旋即倏忽莞爾。

    即便是生死一瞬、符風卻仍然被那一笑的燦然華彩晃了神去。

    那是符風第一次看到那人笑得如此釋然,卻也是最後一次。

    彼時,那個玄衣男子在最後時刻,隻說了一句話——

    說好了要與他同生共死,怎麽能讓他在黃泉下......等我太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