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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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寧劍穀的符風死了。

    而且死在流煙穀的離煞陣下。

    隻不過這兩道消息,除了極少數名門外,江湖中幾乎無人得知。

    符風在江湖上雖名聲不算小,但畢竟比不得原隨雲這種話題極多的年輕人。大家對於符風的談論基本皆集於其早年的幾件大事,翻來覆去地談論早就說得無滋味了。

    但元原並不在乎江湖中人對此是否有所耳聞,畢竟現在還不到替雲增和慕和正名的時候。

    隻要那個符風和風殷瀾背後的人會被誤解,就夠了。

    此時暖陽盈盈,從屋簷上滑落而下,傾瀉了元原滿肩。

    可他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殿中,符風和舒明決的屍體已經被抬下,來往的侍從婢子正在清理殿內的血汙。

    這秋寧劍穀一穀之中,哪有什麽正常人,見到這等駭人的情景,婢子下仆們也沒有絲毫驚訝或恐懼的神色。

    死亡,在這裏實在尋常。

    可元原卻從未慶幸過,自己是個瞎子。

    自己可以看不見。

    自打他第一次與符風見麵時,他便留了個心眼,因為代表著這人的圓點,是紅色的。

    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對自己抱有敵意。

    是以當他有了自己的勢力後,立即便讓下屬去對這人詳細調查了一番。

    秋寧劍穀的情報係統,天下少有勢力能及之。何況符風自以為當年之事密不透風,卻不曾想過,隻要做過的事、就必有蛛絲馬跡可尋,哪有真正的密不透風。

    對於符風這樣的人,就算死上千萬次,元原也不會什麽情緒波動。

    可他卻沒想到,舒明決竟會為這樣的人而死。

    他在秋寧劍穀長大,這位師兄如師如父。整個秋寧劍穀中,除了梁則,他最為信任、最為虧欠的,便是這位師兄。

    可現在,他卻死了,死在自己的麵前,而且他的死與自己有關。

    想起他臨死之前,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元原就覺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澀然。

    元原長歎口氣垂下頭去,實在很難以理解自己的心路曆程。

    他本不是這樣懦弱的人。

    前世他看著父親被殺,後來又在替父報仇後自戕。可一直到死,他都不曾軟弱過。不曾因父親的死難過,也不曾因自己將死而難過。

    但現在,自己卻變得越來越令自己陌生了。

    到底是什麽,改變了他呢。

    元原緩步後退。

    他是秋寧劍穀的少穀主,無論心中如何波動,都不能讓其他人看出絲毫。

    他一直行到梁則麵前。

    梁則站在宿維承身旁,臉上血色已褪盡,慘白如紙。

    即便元原已站到了他眼前,他仍然保持著呆愣的狀態,似乎還不曾反應過來發生了些什麽。

    元原定定看他半晌,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了梁則麵前,頓首叩地:“徒兒不孝,求師父責罰。”

    梁則目光在空中遊蕩半晌,方才像是剛剛看到元原一般落到了他身上。

    隻是他卻沒有像往日那樣急急地扶元原起來。

    他呆呆地看著元原,眼眶驀然地紅了起來。

    元原本以為自己或許就這樣長跪不起了。

    或者,眼前這人會拂袖而去。

    梁則是孤兒,來到這穀中後才有了家人,符風對於他的意義、要比舒明決對於自己的意義更重。

    那是梁則的家人,可卻死在了自己的手裏。

    即便符風有錯,可梁則不願原諒自己也是有情可原的... ...

    元原默默地催眠著自己,以期望自己不要因為梁則將有的冷淡而表現得太過傷心。

    可梁則卻並沒有用冷漠的目光看向元原,他保持著怔愣的樣子站了須臾,竟忽然跟元原一般跪了下來,將元原圈到自己的懷裏。

    元原被他這突然舉止驚得一怔,剛要說些什麽,卻忽覺肩膀處布帛已被濕透。

    梁則緊咬牙關,卻止不住淚水簇簇而下,他緊緊抱著元原哽咽道:“雲兒,我們都沒有大師兄了... ...”

    再也沒有人能風雨無懼地護著我們了,再也沒有人能在我們練功累得時候偷偷送吃食來,也再沒有人能頂著穀主的怒火替我們求情。

    那道穀主之下的首位,空了。

    ***

    梁則哭了許久,哭累了便被元原和宿維承送回了房間。

    這人已經累極了,到了房間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宿維承和元原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維承前輩,讓您看笑話了。”

    這畢竟是他穀中的私事,本不該將宿家牽扯進來的。

    宿維承本想禮貌地笑笑,可一想到剛才哭到沒有力氣的梁則,卻怎麽也扯不起嘴角,隻好頗為僵硬地回了句:“無礙。”

    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連忙話鋒一轉:“維時他... ...”

    “維時幫了我許多。”元原道,“此前因諸多原因,我不方便將維時與我同歸的消息告知前輩您,還望您諒解。”

    宿維承擺擺手:“這很正常。”

    他隻是沒想到,自己的弟弟居然已經成長到現在的樣子,即便是流煙穀的凶陣,也能有模有樣地擺出來了。

    明明在他的記憶裏,維時還是那個委屈了就會躲到屋子裏偷偷抹眼淚的孩子而已啊。

    宿維承負手而立,這半日間發生了如此多的變故,讓他也頗感頭痛。

    “卻不料,當年雲增慕和一事,竟有如此多隱情。”

    兩個人人喊打了數十年的魔頭原來是被冤枉的,而那個除掉了魔頭的勇士卻原來才是忘恩負義之人。

    世事真相果真莫測。

    元原沉思了片刻,朝宿維承拱手道:“我師父受此重創,想必要許多時日才能好起來,如果可以... ...希望前輩您能帶著他出穀走走。”

    故地故人影,若是還留在穀中難免要觸景傷情。

    宿維承當然曉得這個道理,點頭稱“好”,又道:“我這就去收整行李,待他好些了就動身。不過,走之前,我想跟維時說兩句話。”

    “這是當然。”元原抬手向偏殿一讓,“偏殿無人,前輩可放心,我這就去叫維時來。”

    宿維時本正在收拾離煞陣殘骸。

    雖然陣法已逝,但是用來布陣的靈器卻都是一等一的靈器,他舍不得丟,便都撿了回來。

    一旁的楚留香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撿石頭,本想上去幫忙,卻被這人冷著麵孔喝開了:“別碰!”

    想來這靈器也不是隨便撿的,多半有什麽說法。

    香帥大概知道其中緣由,對於宿維時的無禮也不生氣,隻感到頗為無聊地望來望去。

    望了半天,那道熟悉的身影終於返了回來,香帥眼睛一亮、忙衝上去道:“雲兒,你還好嗎?”

    元原現在正是心力憔悴,實在算不上好,但聽到香帥的關切,仍然強笑道:“沒事。”

    他側頭轉向宿維時的方向道:“維時,你哥哥在偏殿等你,有話與你說。”

    宿維時聞言低低應了句“恩”,雖然沒有什麽其他言語,可語氣和麵部表情都比適才與香帥說話時溫柔了許多倍。

    楚留香暗暗撇嘴,這可沒法再自欺欺人了,這人就是在差別對待啊!

    待到收拾好了所有靈器,宿維時才起身至了偏殿。

    現在穀中遭逢動亂,正是混亂之時,然而婢子們竟仍然安然有素,從容不亂地給宿維承上了茶,禮節絲毫不損。

    宿維承邊喝著茶邊在心中讚歎,這秋寧劍穀果然是個人才輩出的地方。

    兩口茶後,便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待抬起頭來時,宿維時已冷著麵孔走了進來。

    “哥哥,何事?”

    宿維承無奈地打量了宿維時半天,這孩子,怎麽變成這麽副陰沉樣子了?哪裏還有半分幼時天真!

    可現在說這些已經太晚了,他隻好道:“你先坐下。”

    宿維承原本是想問問弟弟關於原隨雲的事情,可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底盤,雖說對方提到此處無耳目,可誰知道真的假的,要是惹了對方不悅、可就麻煩大了。

    他自符風這件事便已看清了原隨雲。

    這個人看著風光霽月,可智勇謀略、心胸城府卻是一樣不缺。並不如其表麵上那般,是個心無半絲陰霾的君子。

    是以他話題一轉,隻道:“你都多久不回家了?知不知道父親母親都很擔心你!”

    宿維時道:“知道。”

    他回答得爽快,臉上卻仍然沒有半絲波動,簡直像是在回答“吃過飯了”一般隨意。

    宿維承再好的脾氣也要被點爆了,他微怒道:“維時,你... ...”

    然而在他的訓斥出口之前,宿維時卻搶先一步,跪到在了宿維承的麵前。

    不至於吧?!他還沒開始罵呢,就跪上了?!

    宿維承一愣,卻不料宿維時不僅沒有起身的意思,反而朝著他叩了三個響頭。

    宿維承被弟弟的舉動弄得滿頭霧水,可心中卻已然升起了不好的預感:“維時,你這是何意?”

    宿維時沉默片刻,似乎覺得即將說出的話很讓他痛苦為難。可糾結過後,他卻還是堅持了本意,沉聲道:“哥哥,維時不孝。自請逐出家族,此後再不是宿家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