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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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北,憫生山莊。

    程霜晚將麵前宣紙鋪好,提筆沾墨。隻是這筆在空中懸了許久也不曾落到紙上,反而是墨先行一步汙了宣紙。

    她身邊的婢子看了不由笑道:“小姐想什麽呢,可是不知該畫什麽了?”

    “是啊。”程霜晚苦惱道,“感覺沒什麽好畫的呢!”

    她這幾日一直沒有出門去,靈感都快枯竭了!什麽鳥啊樹啊,這院子裏的東西都快被她畫遍了!

    婢子想了想道:“小姐這幾日怎麽不畫那位白衣小姐了?”

    程霜晚聞言嚇了一跳,忙道:“瞎說什麽!”

    自那一日見過原隨雲之後,她對那位秋寧劍穀的少主人一直沒有太大感覺,無非留了個“這人相貌氣度真是不錯”的印象,但一想到自己將嫁於這人為妻、著實有些別扭。

    反倒是那日匆匆見了一麵的白祭雪,也不知怎地,就在她腦海裏徘徊不去。

    她回來後便畫了好幾副白祭雪的畫像,可待她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馬上便自行毀了那幾幅自己精心之作。

    要是讓父親知道自己居然在畫一個女子,那可麻煩大了!

    程霜晚心裏煩躁,將宣紙抬起,但看到那被墨水染暈的一塊地方後煩躁感就更盛了。

    她抬手將宣紙揉成一團,暴躁地丟了出去,卻正好砸在了推門而入之人的身上。

    程觀瀾被砸了個措手不及,驚訝道:“晚晚心情不好?”

    程霜晚未料到程觀瀾突然而入,見到他心情就更不好了,沒好氣道:“沒事。”

    程觀瀾擺了擺手,一旁侍立的婢子馬上極有眼力見兒地給他遞了張凳子來。

    “恩。”程觀瀾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對婢子道,“你下去吧。”

    見到屋中隻剩他與妹妹兩人了,程觀瀾才開口道:“晚晚,收拾行李,現在就動身。”

    “動身?”程霜晚“啪”地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筆,詫異道:“去哪兒?我們都走嗎?發生了什麽?”

    她連提三個問題,顯是心中茫然不安得很,可程觀瀾卻並無時間與她解釋,隻道:“隻有你走。”

    程霜晚道:“去哪兒?”

    “去秋寧劍穀,找你未來的夫婿——原隨雲。”程觀瀾說完這話,也不管程霜晚明不明白,立時起身再次重複道,“現在就去收拾東西,快!”

    這一切簡直莫名其妙,而且顯而易見,定時有什麽危險的事情要發生了。

    程霜晚心中一萬個不願意,更想道出“我要與你們共生死”這樣的話來。

    可她畢竟不是尋常人家不懂事的小姑娘。

    她是憫生山莊的大小姐。

    要是想尋死,在哪兒都可以尋死。若父兄此後真的遭逢不測,她到時候跟著自盡就是了。

    可現在她若是不依不饒、不管不顧地留在這裏,反而可能會連累了父兄。

    是以程霜晚狠狠一咬牙,也不再多問,將自己最為重要的東西都收整到了包裹中。

    她雖家境優渥,但畢竟是武道世家,沒有尋常千金那般嬌氣,如今收拾起東西來也利落有序得很。

    不過片刻間,自己便從一個還尚在糾結畫什麽的人變成了一個逃難者,程霜晚心中真是難言的酸澀。

    在婢子的攙扶下上了車,程霜晚身子一頓、驀地回過頭看了看自己的哥哥:“母親呢?”

    程觀瀾沉默片刻,淒然道:“隻有你一人走。”

    程霜晚嘴唇抖了抖。

    程觀瀾雖然比她大了好多歲,可在她心裏,這人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許多事情反而要她這個妹妹多加關照。

    可現在站在自己麵前的哥哥,卻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從容冷靜,卻又如寶劍將欲出鞘一般狠厲決然。

    “哥哥。”程霜晚哽咽道,“你們,能活著嗎?”

    程觀瀾不肯回答,卻道:“晚晚,答應哥哥。活下去,好不好?”

    程霜晚捂住嘴,猛地衝進了馬車。

    逼仄空間之中,她眼中的淚水再不能被阻攔,傾瀉而下。

    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明明半刻鍾之前一切都還正常得很,怎麽突然間就像是在訣別一樣了?!

    隻是她有再多不解,再多不舍,馬車還是動了。

    向著那個天下聞名的凶穀,緩緩行去。

    ***

    程霜晚到的時候,元原正在鑽研已被改製成盲文版的第六冊秘籍。

    這本《茹殷劍法》中藏著秘籍第六冊,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但對於一般人來說,即便知道這個真相,也實在難以參透其中奧妙——

    實在看不出它跟普通秘籍到底有什麽區別啊!

    難道真的要像傳說中那樣對著陽光照照?

    不過好在,對於元原來說,破解這個秘籍並不難。

    他不過看了半日,便已參悟了符風一生都沒有參透的真相。

    說來也簡單,想要將這本《茹殷劍法》變為秘籍第六冊,隻要牢記四個字就好了——

    平心靜氣。

    雖然隻有四個字,卻是千差萬別。

    茹殷劍法以速度和狠厲為主,招招連貫,一式連著一式,似乎並不適合“平心靜氣”地去練。

    可這秘籍卻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隻有將劍譜上所寫步驟緩速修行,才能見得其中真意。

    這也難怪祈寧和雲增會對符風失望了。

    一個真正鑽研於劍道一途的人和一個靠習劍來沽名釣譽的人,其本質差異便在於心性了。

    若是一味求速度和進展,而不參研其中深意,多半是心性過於浮躁之人。

    這樣的人,就算最後不會失去本心、以致心中戾氣過重,多半也難以在劍道一途有太深的造詣。

    而符風,卻恰巧是這樣的人。

    他一心追求最強,又隻想尋捷徑、而不肯以心敬道,自然參不透這劍譜中的玄奧。

    而元原不同。

    他的心靜得很。

    這種靜,倒不是祈寧的“除劍道外無欲無求”,也不是雲增的赤子之心。

    元原的靜來自於他對自己的絕對自信。

    他誌在千裏,亦心有天下。

    他求的東西很多。

    可他卻非常清楚,自己沒什麽好急躁的——

    因為,這一切,必然都是屬於他的。

    流煙穀,符風,包括他們背後那股勢力的所作所為,他怎麽可能毫無察覺?

    能在這樣的重重關注之下,仍保證自己“唐原”和“原隨雲”兩重身份的關聯性不被人所知,這已非常明顯地體現了雙方間懸殊的實力差距。

    他之所以任由這幾股勢力變大而無所動作,不過是在等罷了。

    他在等這幾股勢力,幫他打天下。

    而現在,也差不多該收網了。

    “公子,憫生山莊的霜晚小姐來了。”宋甜兒輕輕叩門道。

    程霜晚?

    元原嘴角一挑,勾出了一個冷笑。

    果然說,不愧是程觀瀾麽。

    將妹妹親手送上前來,無非是在提醒他——“我妹妹是無辜的,你不要趕盡殺絕”。

    也算是表明了一個認輸的態度。

    這樣自己要是心情好的話,說不定還會給他家留兩個活口。

    好算盤啊!

    “留下吧。”

    宋甜兒又道:“可要將她安排得離您遠一些?”

    “不必刻意。”元原翻了頁書,“就像對待普通的客人那般就好。”

    待到程觀瀾死了,她還不一定會繼續活著。

    何必多費心思。

    隻是這個程霜晚,還真是程家的一個異類。

    明明一家子都是人麵獸心之人,偏出了她這麽個真單純的。

    宋甜兒不過片刻便安置好了程霜晚,待她回到元原屋中時,元原仍保持著此前的姿勢看著書。

    “公子。”宋甜兒坐於元原對麵,托腮道,“你說,那個程觀瀾,到底為何執意要複活雲增呢?他們不是沒見過麵麽?”

    豈止沒見過。按年歲推算,雲增要與他父親一般大了。

    “我也不知。”元原道。

    而且他最覺得諷刺的便是,程家父子兩人,一個害死了雲增,一個又拚命想要複活雲增,這分歧可真夠大的。

    當年程觀瀾的父親為了鑽研武藝,突發奇想從內力上動腦筋。

    可內力一途過於玄妙,豈是光靠臆想就能得出的?

    是以他便劍走偏鋒,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既然不知道不同程度的內力作用在人身上到底是什麽效果,那就拿人去試好了。

    符風全家,以及那些被雲增、慕和救下的無辜孩童,造成這一係列悲劇的始作俑者,正是這位在江湖中“俠名遠揚”的俠士,憫生山莊的莊主。

    自然,他那位“巾幗”夫人,對於他的內力大業,自也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此後,程觀瀾出生。

    這位少莊主的野心比之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父親不過是想要追求武道的極致,而這位少莊主想要的,確是整個武林。

    程觀瀾想奪武林倒不是出於其他原因,正是因為此前的那個傳說——

    他要集齊四塊佩玉,他要複活雲增。

    隻是到底這人究竟為何要複活雲增,原因便不得而知了。

    “難道真的是因為看了那畫作,便沉迷於雲增不可自拔了?”宋甜兒喃喃道,“不過能寫出那樣話本的人,原來也會沉溺於兒女情長啊。”

    元原無奈笑道:“那個話本,你還在看啊?”

    “是啊是啊!”宋甜兒眼睛“唰”得亮了,“現在那個小姑娘已經開始了自己愉快的屠殺之旅了!簡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啊!”她的喜悅不過持續了片刻,神情又黯淡了下來,“不過等程觀瀾死了,這個話本就不會再有新篇章出現了吧。”

    是啊。

    如果作者死了,話本怎麽還會繼續更新。

    隻是就如江湖人看不透程家人灑脫外表下的殘忍無情那般,又有幾個人會相信,寫下這麽反人類的血腥話本的,會是程觀瀾那個看上去清秀瘦弱的公子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