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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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生堡堡主,宿奇先。

    這是位年少時便繼承堡主一位,於江湖中從容來去幾十年的人物。

    然而現在,他站於堡內祖祠中,眸中卻盡是疲憊之意。

    這祖祠中不僅擺放了他家先祖的靈位,也擺放著家主對於小輩懲罰之令所鑄的令牌。

    擺於這幾十塊令牌的首位的那枚,正是他十一年前親手放上去的。

    彼時彼刻他何曾想過,會有這一日,這個孩子會為了這道令牌叛出家族。

    而這道令牌旁邊,本應擺放著兩枚玉玨的藍色玉皿中,也早已空無一物。

    共生玨。

    半枚玉玨留故土,以免死生無人知。

    這用來通報死生及屍首之處的半枚玉玨,早已被其各自的主人拿走了。

    一枚在十一年前,被宿維時拿給了原隨雲。

    而另一枚,卻在更早之前,就被宿維承拿給了梁則。

    這兄弟兩個,性子截然不同,卻傻得如出一轍。

    明知沒有結局可等,卻偏要孤注一擲。

    “堡主。”有侍女躡手躡腳走近宿奇先,道,“夫人見您遲遲未回,差婢子來問問。”

    宿奇先這才回過神來,他眨了眨眼睛壓下了眸中痛楚,故作平靜道:“我這就回去,夫人可好些了?”

    侍女躬身道:“剛喝了藥,但未見到您,不肯睡下。”

    “我知道了。”宿奇先沉默須臾,又道,“兩位公子呢?可有消息傳回?”

    侍女聞言,囁喏一頓,片刻方道:“有......說是,已往陸東流煙穀去了。”

    “什麽?!”宿奇先一驚,轉身急道:“都去了?”

    “......然。”

    宿奇先大怒:“怎麽會都過去?我不是告訴過承兒不許去嗎?!”

    “是,大公子本來也要回來了,但是不知為何改了主意。好像是因為......”侍女被宿奇先的怒意嚇得抖個不停,“因為秋寧劍穀那位梁公子執意要去。”

    孽債啊!

    宿奇先沉沉地合上了雙眸,長歎一聲。

    他們樂生堡,是不是欠了秋寧劍穀的啊!

    ***

    流煙穀中。

    點雨飛奔至風殷瀾所在之處,急道:“小姐,他們來了!”

    這個“他們”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風殷瀾放下手中書卷,側頭道:“清琅來了嗎?”

    點雨想不通自家穀主怎麽在這個時候還提這個,卻不敢多問,隻道:“來了。”

    聞言,風殷瀾竟忽然挑起了一個笑容,連往日冰冷的眉目亦因這一笑而稍微融化,反而多了些少女的羞澀和喜悅。

    她起身抬手,將身上的裙子理了一遍又一遍,卻仍不確信地問點雨道:“好看嗎?”

    點雨垂下眸子,低低歎道:“好看。”

    “恩。”風殷瀾甚是歡喜地應了。

    真好。

    至少我在他眼中的最後模樣,不會太過狼狽。

    放下裙擺,風殷瀾轉眸看向了點雨,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點雨......”

    “是,小姐。”

    風殷瀾輕輕抿唇,似乎在懷念什麽,嘴角雖是在笑的,眸中卻已染上了淒哀:“跑吧!”

    點雨“唰”地抬起了頭,似乎完全沒能理解風殷瀾剛剛說了什麽。

    “跑吧。”風殷瀾又重複了一遍,“你還記得前段時間我在後院設的靈器陣吧,從那兒逃出去。”

    “絕不!”點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已布滿了臉頰,“我不要自己跑!我不怕死!”

    “乖。”風殷瀾忽然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暖玉,放到了點雨手中。

    婆娑玉。

    此玉有香,沾衣弗去。

    最重要的是,這是世上唯一一種能控製人心神的靈器。

    “去吧。”風殷瀾貪戀地盯著點雨半晌,驀一揮手。

    即便心中萬分抗拒,卻被玉漸漸迷失了神智的點雨聽話地站起了身、向著風殷瀾所指之地木然行了過去,隻是臉上,淚痕仍在。

    風殷瀾望著點雨去的方向許久,直到其身影已全然隱沒在竹林間再看不見,她才終於掩去淚水、緩步走至了內院門前。

    一門之隔,兩個世界。

    她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推開了隔院之門、從容道:“勞諸位,恭候多時。”

    院內,原隨雲確已等她許久,見她終於肯露麵了,溫和笑道:“我還以為風姑娘怕死,悄悄逃走了。”

    “原公子說笑了。”風殷瀾神情亦是平靜,“姑娘家,總是要梳洗打扮一番。”

    這兩人之間的氣氛竟有種詭異的平和,看上去不似是仇敵,反倒有種故友相見的意味。

    風殷瀾話畢便環視了一周,在人群中穩穩地望住了自己相見的那個人。

    “清琅,許久不見。”

    慕清琅雖不願理會她,卻也知道此人將死、心中略有不忍,一時竟沒用往日的冰冷麵目相對,反而低聲應了句:“恩。好久不見。”

    問候得到了難得的回應,風殷瀾竟瞬間就亮了眼眸,隻不過這喜悅持續不過一瞬,她便看見了站在慕清琅身側的白七悠。

    “兜兜轉轉,盡了全部努力......”風殷瀾出神喃喃道,“卻終究......不是我......”

    她淒然一笑,忽一揮袖,竟將慕清琅輕輕推了出去。

    慕清琅被推了個莫名其妙,因風殷瀾這一推可謂輕柔,說是要攻擊吧,可卻一點力度也沒有!

    隻是他並未疑惑太久便驚恐地睜大了眼眸。

    因為在他們剛剛站立之處,已有數道靈器波紋隱隱浮現。

    這波紋層層環繞,不過瞬息就重疊而起,霧氣昭昭,竟將周圍映襯得如同仙境一般!

    然而在場諸人,人人清楚——

    這可不是仙境。

    這是流煙穀的凶陣,離煞陣。

    也是宿維時此前用來殺死符風的凶陣。

    隻不過,雖見凶陣,宿維時卻也並不覺得慌張。

    離煞陣,其凶悍之處在於,其陣壁不可碰,碰之之物無論為何皆會瞬間粉碎。

    然而卻也並非無破解之法。

    宿家的叱念陣正是由層層劍陣組成。

    以劍陣代人,便可破此陣而出。

    見離煞陣起,宿維時毫不遲疑、瞬間便布下了懷中靈器。

    叱念陣起,瞬間便如乘風破竹般襲向了離煞!

    在叱念的猛烈撞擊之下,碎裂之聲,從離煞陣各處響起,正如宿維時所料那般。

    見陣壁終於破了個口,宿維時在心中暗暗鬆了口氣。可還沒等他完全放下心來,風殷瀾竟忽然後退了幾步,粲然一笑。

    宿維時心中不詳升騰而起,他低喝了聲“不好”,隨後就要把自己身側的幾人從那個缺口推出去。

    可他剛剛抬手,就有一股比他強大得多的力量忽然從那缺口衝了進來,將陣中幾人俱用內力送了出去。

    誰?!

    宿維時剛一站穩便要回頭望去,卻更先一步聽到了自己哥哥愴然的一聲長嘯:“梁則!”

    元原聞聲亦是驚恐地抬頭循聲“看”向了陣中,可他眼前隻有冰冷的係統界麵、和那個界麵閃爍著的代表梁則的綠色圓點。

    叱念陣是殘缺之陣,陣中不能無人。若無人破陣,便隻有殺掉布陣者這唯一一個辦法了。

    是以將他們推出陣後,梁則自己卻並未出陣,而是緩緩解下了身後畫魂劍,拔劍出鞘。

    風殷瀾完全未想到會有人將原隨雲等人推出去,可她腳下靈器陣已開始運作,扭轉不及。

    ——此為離煞外陣。

    以離煞陣陣主的血肉為引,在離煞陣外再加一重離煞。兩陣內外相引,會以極快地速度向陣中人逼去。

    就算梁則劍法再快,也來不及了。

    元原驚駭非常,肝膽欲裂。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風殷瀾居然會這麽做!

    古人皆重死後。

    哪有人會願意死後屍骨無存!零落為泥!而且這陣法極難,百年來,從未有人能成功布陣!

    可現在,風殷瀾卻這樣做了,而且還將此陣引活了!

    而因他這大意疏忽被困於陣內的,是他的師父!

    是他在世上最重要的親人!

    元原心中焦急萬分,這模樣卻正被梁則望到了眼裏。

    梁則提劍時不能有情緒波動,可現在見到徒弟悲傷欲絕的淒然表情,他哪裏忍得住心中劇痛。

    隻這念頭剛動,梁則便胸腔一翻、喉嚨一熱,“哇”地吐出了一口血來!

    宿維時何曾料到會有此番變故,他忙在腦中拚命搜索辦法,想將這個對於原隨雲而言極重要的人從那陣中救出來!

    可現在哪兒有什麽辦法!

    能破離煞陣的隻有叱念,然而他已經布下了一道叱念,無法再布陣,何況這離煞外陣氣勢如此洶湧,他布下的叱念如何能攔得下!除非......

    他剛動了一個念頭,便覺身邊輕風一逝,顯然是也有人想到了這個辦法——

    若離煞外陣向內陣靠攏,那便在離煞外再離一道與此離煞外陣威力相當的叱念陣就好了。

    可這樣強大的叱念陣,世上唯有兩人能布:一個是他遠在樂生堡的父親宿奇先,一個便是他的兄長宿維承。

    而衝上前的那道身影,正是後者。

    宿維承毫不猶豫,瞬間便將叱念陣在離煞外布好。

    待他剛剛布陣完畢,幾步之外的風殷瀾便被陣法絞了個粉碎,血色源源不斷地湧向了陣中心。

    這血色氣勢磅礴,卻被宿維承布下的叱念堪堪攔住,亦如內陣般呈現出了破裂之意。

    陣中,梁則收劍回鞘,最初的離煞已消失不見,由宿維時布下的那道叱念也已被他以劍法破開。

    又過片刻,外側的叱念陣亦已將離煞外陣吞噬完畢。

    梁則與宿維承之間,便隻隔了一道由宿維承親手布下的叱念。

    梁則握著手中佩劍,待看清發生了什麽,他一向沉穩有力的手臂,竟也有些不自覺的顫抖。

    他怔然地望著宿維承、呆呆道:“你......你做了什麽?”

    “沒什麽。”宿維承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溫柔和煦,“布了道陣而已。”

    “......什麽陣?”

    宿維承不再回答,反而走上前,隔著陣壁,看了梁則好一會。

    梁則嘴唇一抖,眼眶已不受控製地紅了:“你布了什麽陣?說啊!!!!!!”

    宿維承隔著陣壁撫在了梁則的眼角,輕聲道:“別哭啊。”

    “宿維承!!!!”

    宿維承被他這樣怒吼著,卻反而笑意更深了:“你看你,還是跟個爆竹一樣,一點就著。”

    就像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樣。

    哪有你這種人,破不開我的陣法便追著打我。

    也就我脾氣好吧,不然別人,怎麽會讓著你。

    怎麽會讓著你一輩子。

    宿維承鼻子一酸,踉蹌著後退了一步。他心中有千萬句話,可現在喉嚨卻哽得他連一句也說不出。

    他深深望著梁則、眉目間忽有愴然之色,沉吟許久,他才歎息著將心中的話道出了口:“阿則,我喜歡你......你懂嗎?”

    梁則瘋狂撞擊陣壁的劍鞘驀地一頓,他抬袖擦去臉上淚水,嗓子已沙啞起來:“我懂了!我懂了!宿維承,我懂了!!!”

    宿維承聞言,含淚笑道:“你看......我懂的時候,你總是不懂。現在你終於懂了,可是......”

    可是,我卻已不能再陪著你了。

    叱念凶陣,陣有瑕疵。

    陣法一旦運作,便無法停止。除非陣中之人從內破陣,或者——

    破陣者亡。

    可以梁則的劍法,破不開他的叱念呢。

    宿維承又後退了一步,輕輕拔出了腰間佩戴的小刀。

    這把小刀還是他十六歲生辰時父親親手為他佩上的。

    那時候他跟母親抱怨,自己雖有內力,卻不通刀法,送這小刀有什麽用?留著日後自絕嗎?

    卻原來,一語成箴。

    隻可惜,到了最後,他最想聽到的那句“喜歡”,卻終究還是沒有聽到啊......

    梁則隻覺得自己耳畔皆是風聲。

    一時之間,他好像什麽都聽不見了。

    聽不見那人利刃出鞘之音,聽不見宿維時的哭喊,也聽不見身側這些陣壁寸寸碎裂的聲音。

    他呆呆地看著血色從那人的頸項間慢慢地暈染開去,他看著那個人慢慢地失去了一貫的笑意,慢慢地倒在了他的麵前。

    陣壁轟然崩塌。

    與之共同落地的,還有一塊小小的玉玨。

    半枚玉玨留故土,以免死生無人知。

    可我不需要別人知道我的死生啊,隻要你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