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西北多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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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時候徐朗帶來四千人馬;此次返程回西北,隻得一千五百人馬護送。
京城還要賑災,所籌糧草有限,這一千人馬便是為了護送這頭一批趕回西北應急。餘下的兩千餘人,須待兩個月後江南籌集調撥的糧草到了京城後,再護送著回西北去。
方青梅換了粗布男裝,扮作了徐揚身邊的隨從。次日一上路,徐揚鑽進她所在的馬車上,板起臉來囑咐道:
“先與你約法三章。一,不得叫人認出是個姑娘。二,不得離我左右。三,不得擅自與我營帳外的人往來。青梅,我這不是說笑,你得小心記住這三點。”
方青梅口中答應著,心中卻暗自驚訝:這話與周漸梅說的一樣啊,難道是周漸梅與徐鴻展商量好了?
見她答應的謹慎,徐揚這才鬆懈了神色,對她笑道:
“記住了這三點,其他就隨你了。在馬車裏坐著躺著都好,無聊了就出來,騎馬跟在我後頭跑兩步也無妨。”
前頭是浩浩湯湯的運糧車馬,一路綿延不絕,方青梅所在的馬車綴在最後。這馬車本是徐揚所用,被他讓給了方青梅,他自己則一路騎馬而行。
說完了正事,徐揚又在馬車裏陪著方青梅說了會話,才下了馬車又上馬去。
方青梅一個人坐在馬車上,頭一天還沒過完,就開始覺得百無聊賴。忽然想起周漸梅說給她放了幾冊書在行裝中,便急忙將包袱翻出來。裏頭果然用細布包著幾卷書,仔細看了,原來是幾本西北的行記:記錄的正是從京城至西北,沿途所經過地方的風土人情。方青梅大喜過望,心中暗讚一聲周漸梅心細,便翻開細看了幾頁,隻覺得文筆活潑語言風趣,全無往日所讀行記的枯燥乏味。
“……也難為周漸梅天天手不釋卷,竟淘換出這麽稀罕好看的書。不知道這包袱裏他還藏了些什麽好東西?”方青梅一邊嘀咕著,一邊又往包袱裏去翻,翻來翻去,翻出幾個沉甸甸的竹筒罐子。好奇打開一看,見裏頭是糖漬楊梅、甘草杏子之類蜜餞零食,正是方青梅平時愛吃的幾樣。
就這麽翻著行記吃著零食,方青梅一行離京也越來越遠。
出來京城,方青梅才知道什麽叫做“物是人非”。
七八歲時候從西北進京,一路萬事看在眼中,都是新鮮好奇。
十年後回京,卻逢災荒。觸目所及路上流離災民,皆是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越往西去,便越荒蕪淒涼,雖不至於餓殍遍野易子而食,但所過之處,城外皆能看到遍地新墳,城中之淒慘景況也可見一斑。
起初十幾天方青梅興致來了還下馬車跟著徐揚跑一段,越往西去便天天在馬車裏,一則她也不願看到這樣淒涼的景象,二則徐揚也怕有什麽意外,便不再許她下馬車來。就這麽日夜不停,趕路一個半月,他們也終於近了西北邊關。
這日傍晚到了甘肅北邊的新城。城中地處狹窄,運糧隊伍駐紮城外,徐揚特意將方青梅叫到自己帳篷裏:
“明日便可抵達宿城了。昨日我收到西北軍中張將軍書信,說宿城之前有小股災民作亂,砸了城中官署,搶了城中糧倉,城中地方官嚇得連夜逃竄了。甘肅伍總督寫信向他求援,因邊城與宿城太遠,張大將軍令我先調撥人馬,去城中坐鎮。”
說明情勢,徐揚才切切囑咐方青梅:
“明日我會帶五百人馬先入城。探明情勢後,馬副將會率剩下一千人馬押送糧草入城。我已囑托過馬副將,明日你跟在馬副將身邊,隨後再進城去,萬萬不要亂跑。”
徐揚神色凝重,方青梅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鄭重應了:
“你放心,我都記下了。明日你進城,也千萬小心。”
次日徐揚便依計劃行事,先帶了五百人馬入城。
入城才知,宿城這邊的饑荒較之別處格外嚴重:因位置太偏北,甘肅旁處旱了兩三年,宿城卻已五年不曾下雨;五年之中糧食顆粒無收,隻靠著周圍城池和邊城軍中接濟。至今年甘肅境內處處糧食歉收,邊城軍中也糧草告急,宿城內斷了接濟,饑民驟增,自然鬧起事來。
宿城官署已被災民打砸,離官署不遠的官府糧倉中存糧本就少,如今也被洗劫一空。不少災民為了搶糧大打出手,官署附近不少死傷,也分不清是鬧事的還是路過的饑民。徐揚先帶人肅清了官署,又安撫了鬧事的災民,忙了一天一夜,城中總算稍有秩序。傍晚時分,馬副將率餘下一千人馬押送糧草進了城,方青梅也隨著進城。軍隊在城中驛館安頓下來,等著上頭派來新的地方官,接手宿城事務,徐揚他們便可押送糧草繼續往邊城去。
誰知便在此時出了亂子。
馬副將雖是押送著糧草悄悄從另側城門進城,依然被鬧事的災民看到。軍中有兩個宿城當地的校尉,看了城中慘狀,不顧軍中嚴令禁止,竟然悄悄的給附近災民散了糧食。
等馬副將發現此事時,已為時已晚。
於是千裏之堤,毀於蟻穴。
當晚便有災民跑出城去傳了消息:宿城中有西北軍從京中運來的糧食。一夜之間,宿城便被四麵八方趕來的饑民圍住。夜半時分徐揚聽說消息,急忙令人守住了城門;等次日午時,徐揚帶人上城門一看,隻見宿城城牆之外,放眼望去,方圓一裏,已經被災民圍的滿滿當當。
草草估算,城外人數已是近萬。
私自散糧的兩個校尉這才知道惹出了大事,到徐揚跟前負荊請罪。徐揚從輕處置了二人之後,又下了一道命令:自當日起,城門緊閉,任何人等不得出城,亦不得放災民進城。
徐揚方青梅一行人在宿城這一被圍,便是半個多月。
半個月中,圍城災民數目從一萬增加到兩萬餘。
邊城一萬援軍五日後便趕到了宿城之外,然而麵對城外兩萬餘災民,卻毫無辦法:萬餘人手無寸鐵,也早已被餓的沒了什麽力氣,並無反抗之力;但若驅趕,他們也不肯動彈,心知此時若要不到糧食便是餓死的結局。邊城援軍將領橫下心來,命人騎馬揮鞭驅趕城外流民。誰知這些流民死守著城門,寧可被抽死,也不肯讓開。
西北援軍抵達的當日,城門外災民被抽死十餘人。
卻無一人離開城牆。
此時西北援軍若強行入城,隻怕要踐踏萬餘無辜百姓的性命;而徐揚若強行押送糧食出城,軍糧便隻有被哄搶一空的下場。
雙方開始僵持不下。
在城中的這半個多月,方青梅過的可謂度日如年。
她與徐揚等人下榻的驛館離城牆並不算遠,日日能聽到從城外隱約傳來的號哭聲和撞門聲。眼看著徐揚臉色一日黑過一日,為保城內安定,自援軍抵達當日,徐揚便下令在宿城內每日施粥放糧。
第六日上,徐揚接到消息:西北大營張將軍已上書朝廷,請求再調撥糧食賑濟災民。
第十日上,徐揚接到張將軍手諭:嚴守城門,不準放糧。
第十五日上,方青梅問徐揚:你們押運的糧草會不會拿來賑災?
徐揚板著臉回道:
“關內大旱,關外旱的更厲害。韃子虎視眈眈盯著,隨時都可能撲上來。邊城的糧草,決不能動。”
外有餓狼,內有饑民。兩害相權,擇其輕者。
“……若賑災的糧食一直運不到呢?”
徐揚沉默許久,道:
“殺出去。”
第十七日上,援軍便開始在宿城外向災民傳遞消息:自江南調運至甘肅的賑災糧食已經運到甘南碧霞口,甘肅總督已調兵親臨隴南縣,在碧霞口鎮放糧。
起先並無人相信,兩三日之後,有從隴南過來的路人證實了消息,圍城的災民才將信將疑。
宿城被圍的第二十天,城外災民開始緩緩散去。兼之邊城援軍不住驅趕,徐揚等人終於得以在夜間從西門護送糧草往邊城去。
等方青梅隨著徐揚到達邊城故地,已是離京兩個多月以後的四月底。
人間四月,江南草長。
而邊城剛剛經過一場久違的春雨,城中的柳樹才剛剛爆出新綠。
雖已過去十年,邊城中當年方上青和方青梅住過的一處院子仍被留著。徐揚說,當年方上青將軍身邊的吳副將一直照料著那處院子,時時遣人過去打掃著。
但方青梅甫一入城,來不及安頓,便先往邊城西郊跑了一趟。
當年方上青受傷不治留下遺言,死後務必要將他葬在邊城西郊之外的高坡上,從那裏可以俯瞰蒼茫西北,他活著看不到,死後也要等著看韃子被驅逐關外的那一天。
春天正是黃沙漫天的時候,幸好這天卻是陽光晴好,風止雲棲。
方青梅和徐揚到達西北高坡的時候正是清晨,蒼藍幹淨的天似一塊發亮的藍綢,籠罩著身後孤零零的一座邊城,城西連綿的西北大營,腳下的高坡,和遠處空曠遼闊漫無邊際的沙漠。
方上青的墓碑便立在坡上背風處,為防韃子使壞,隻立了簡單一座石碑,上頭連名字也無。
方青梅恭恭敬敬跪地磕了頭,又起身將墓碑周圍清理幹淨,才看到碑前三隻酒杯,隻是已被黃沙半掩,頓時有些奇怪:
“不知是誰來祭奠父親。”
徐揚不以為意道:
“軍中將士,城中百姓,常有人來此處。”
從西郊回到城中,徐揚因還有公務在身,便遣了身邊馬副將陪著方青梅回城中老宅。因提前寫信打了招呼,老宅早被收拾的幹淨利落,桌椅煥然一新,窗紙是新糊的,連臥房之中窗簾被褥,也都是新換的。
更意外的是,宅子裏還安置了兩個小丫頭,說是一位吳副將使喚她們來伺候一位“方小將軍”的。
馬副將對方青梅笑道:
“必定是吳胖子出的主意。”
送下了方青梅,馬副將便告辭出來。方青梅在家中稍作歇息,便覺得無聊,便一個人溜達著到了街上。
方青梅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逛了一圈,很快便逛到了城牆邊上,然後又施施然沿著原路折返,往老宅中去。
她印象中的邊城大而熱鬧,走在街上處處都是人聲。可是不知怎麽,如今眼中的邊城既小且安靜,街上雖然人聲往來不斷,卻遠沒有記憶中的熱鬧喧囂。
也許是她長大了的緣故?也許是她已見識過更加繁華熱鬧的緣故?
四月的陽光安靜熱烈,眼前縱然人來人往,卻都好似離自己十分遙遠似的。方青梅挨著街邊一溜陰影慢慢往回走著,已快到老宅街頭位置,仍猶似在夢裏未醒過來一般。
直到迎麵看到一個熟悉的披著半舊藏青披風的身影,牽一匹馬立在街角處,眼中含笑的對著她,方青梅才怔在原地,許久揉揉眼睛,大夢初醒般喃喃道:
“……周漸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