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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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姥姥麵上就有幾分赧然,臉頰微微帶了紅色,隻是不肯細說,和女兒王劉氏隻管忙著擺了滿滿一桌子點心果子上來,十分殷勤。
寶釵見她這般殷勤,也不好卻了她的意,往那果桌上望,見都不是她常吃之物,正猶豫間,香菱已經將一碟黃澄澄的東西送到寶釵跟前,笑著說:“姑娘且嚐嚐這個?”
寶釵見那碟子裏都是一寸多長的細長條,呈金黃色,好奇拿起一塊,卻是酥脆爽口,出乎意料。
香菱忙問道:“姑娘覺得怎樣?”
寶釵細細咀嚼品味,問:“這裏頭放了椒鹽?”
香菱道:“正是呢。我親手用花椒和鹽巴製的椒鹽呢。姑娘且說說可還入口?”
香菱自被拐賣後,拐子為了賣個好價錢,也未曾要她幹過什麽重活,至賣入薛家以後,在寶釵處服侍,也隻是以陪姑娘玩耍為主。其間和鶯兒學過幾天女紅,一來不比鶯兒於此道有天分,二來她誌趣不在此,也就漸漸把這些事情放下了,每日裏隻是讀書習字。故寶釵送她出了薛家一來,常為她未來擔憂。如今寶釵見她既然肯學習烹飪之技,不由得頗感欣慰,況且那點心雖然形狀不夠精巧細致,味道卻是極難得的,忙讚了一聲:“可見你果是進益了。據我來看,便是酒樓裏大師傅燒的小菜,也不過如此味道了呢。”又問道:“這麵裏頭可裹的是甘薯?”
香菱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是洋山芋呢。”
劉姥姥在一旁賠笑道:“都是貧苦人常吃的東西,怨不得姑娘不認識。姑娘每日裏錦衣玉食的,誰家肯去吃這個?”
寶釵道:“姥姥過謙了。往上頭數三五輩,又有幾家不是布衣呢?何況醫術記載,這洋山芋性平味甘無毒,能健脾和胃,益氣調中,是極好的藥膳,正是那顯貴人家裏愛吃的。”
香菱聽了更是歡喜,道:“是姚先生想出的方子呢,喚作黃金絲。若是果真好時,就提了籃子去街上賣,豈不省事?”一麵說,一麵又讓鶯兒和茜雪嚐鮮。
鶯兒也忙拈了一塊,笑著說道:“果是別有一番風味。若是提了籃子往街上賣,保準大人小孩都愛吃。”
寶釵聽了這話,不知道為何,眼前突然閃現出柳依依眼巴巴望著糖葫蘆的模樣,心中悲憫之情一閃而過,轉頭向香菱笑著說:“這斷乎使不得。我把你藏到鄉下來,猶擔心被人瞧見,恨不得整日把你鎖到屋子裏,哪裏敢讓你再拋頭露麵呢。”
劉姥姥也湊趣道:“正是。大姑娘小媳婦子,出門容易惹是非。莫說香菱姑娘這樣的,就連我們家姑娘,我還不舍得她出門哩。”
幾個人說了一會子閑話,無論是姚先生還是這家的主人狗兒,都沒有回來的跡象。寶釵就命鶯兒娘和鶯兒幾個人跟劉姥姥在外頭坐,自己來到香菱房裏,和她說些體己話。
進了後院,先看見院子裏種著兩株臘梅花,顏色淡淡的,香氣卻沁人心肺,又進了香菱屋子,見床圍帳幔諸物雖不華麗,卻難得的樸素整潔,就連炭盆裏的炭,也是富戶人家平日所用,便知道劉姥姥待香菱極妥。
寶釵受了那聲音的托付而來,就和香菱盤問那姚先生的身份來曆,誰知香菱卻紅了臉,扭頭道:“姑娘拿我尋開心哩。哪裏就想到這一層了。我原說過,我是情願一輩子跟著姑娘的,我看重那姚先生,是因為他學問難得的淵博,倒跟姑娘似的,最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再者,他醫術是極高明的,倒是請他為姑娘診一診脈,興許那個莫名其妙的熱病從此就除了根,也未可知。”
寶釵隻似笑非笑望著她,並不說話,仿佛在辨這話的虛實。香菱見這副光景,把牙一咬,心一橫,低頭道:“再者,這位姚先生心中是有愛慕的人的。我隻見過一次,雖然年紀老了些,但是論氣度,我也見了那麽多夫人小姐,竟是都比不上她的。”
寶釵聽聞,暗暗吃驚,問道:“難道連林妹妹也不如她嗎?”
香菱沉默了片刻,方道:“林姑娘畢竟年紀小,不如她大氣,遇事會拿主意。說句不怕姑娘生氣的話,不單林妹妹,恐怕連姑娘這樣的,也比不過哩。”
寶釵自然不會為這個生氣,笑著說道:“可見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當年我老師孫嬤嬤曾說,人總要曆練曆練,經些事情,才更有能耐,更有光彩。如今果不其然。”
香菱知道寶釵口中所說的老師孫嬤嬤出身宮廷,是寶釵的父親在世時候專程為寶釵請的教引嬤嬤,時常聽到寶釵提起的,隻恨無緣得見,如今聽寶釵再度提起,不免感歎道:“若我能見這位嬤嬤一麵,也就不枉此生了!”
這邊寶釵和香菱說些女兒家的私房話,輕聲細語,溫馨無限,而正屋裏王劉氏向鶯兒娘哭訴的,則是出嫁婦人才能體味的淒風苦雨。
卻原來劉姥姥自進了賈府一趟,從王熙鳳和寶釵那裏各拿了二十兩銀子,又借著寄養香菱收了好大一筆錢,王狗兒家的小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起來,不但重新買了地蓋了大瓦房,還辦了一個改製棉衣的小作坊。
俗話說的好,飽暖思**.欲,據說東漢學問最好的皇帝都知道“富易妻,貴易友”的道理,唐朝在田間耕作的老農多收了三五鬥就盤算著換一個婆娘睡,更何況王狗兒這等從小嬌生慣養、經過一場富貴的破落戶?
當年家裏窮的時候,王狗兒因慮及兒子女兒無人料理,把嶽母劉姥姥接來家住,這才過了幾年,王家乍富之下,狗兒就開始看人不順眼起來:先是嫌棄王劉氏接連生過了兩個孩子,容貌已衰,不如黃花閨女時候鮮嫩可口,又是嘮叨抱怨著嶽母不該吃老王家的飯。幸虧他不知道香菱寄住的始末,認定薛家是金陵大戶,官宦之家,不敢得罪,又有劉姥姥看得緊,不然連香菱都被他嫌棄了去。
恰巧村頭上住著一個姓孫的寡婦,是童養媳出身,可惜命不好,還未圓房,男人先夭折了,那家的婆婆不肯放人,就強命了童養媳守著,如今不過二八年紀,正是鮮花嫩柳一般,一向招惹村裏一夥閑漢覬覦,隻慮著孫婆婆為人凶悍,未曾得手。如今狗兒有了錢,就常去滋擾生事,料得憑著幾個臭錢,必然可做成此事。
這日寶釵意外來王家,王狗兒卻又去孫寡婦家尋事,王劉氏難免覺得麵上無光。鶯兒娘本是個伶俐的婦人,不過三言兩語就試探出來,王劉氏索性將心中鬱悶傾瀉而出,拉著板兒青兒兩個孩子,娘仨抱頭痛哭。
劉姥姥見女兒如此痛哭,心中自然不好受,但當著鶯兒娘等人的麵,少不得出來圓場,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這原是你命不好,除了這般挨著,又有什麽法子?”
鶯兒娘也忙著勸解,王劉氏好容易才止住了,慢慢破涕為笑道:“托姑娘的福,這日子越發好過了。但凡有些不順心的,想想板兒和青兒,也就過去了。”
少頃寶釵出來告辭,鶯兒就在車上將這些話跟寶釵學說了一遍,眉宇間甚是氣憤,寶釵搖頭道:“你也莫要隻顧生氣。若是依你,又該如何才好?難道因為富了,王家男人使壞,就叫王家貧苦一輩子?又或是要王劉氏和離?你看看這世道,孤身女子如何容身?”
鶯兒聽了這話,不禁呆住了。她小小年紀,隻知道氣憤,卻不曾想過,依眼下的世道,王劉氏除了忍耐外,更無第二樁事能做。當下鶯兒就像葫蘆被鋸了嘴似的,再也說不出話來,隻能一個人生悶氣。
而寶釵心中,自經了這件事,越發羨慕孫嬤嬤的自由自在,對宮選也就越發看重起來。
這日直至黃昏,姚先生才從外麵回到王家。這是一個相貌豐致、衣著整潔、談吐得體的中年人,從村口一路走回來,難免收獲了一籮筐淺閨婦人們仰慕的目光。回了王家,姚先生剛開門進了自己的屋子,香菱就捧著一盤子黃金絲過來,向他道:“我家姑娘過來看我了。也說先生這黃金絲的味道好。她還以為這是甘薯做的呢。”
姚先生起初不甚在意,喃喃道:“甘薯土豆,都是西洋傳過來的農作物,又有什麽分別?”又想了一想,方喜上眉梢:“有了!香菱,你且用甘薯試試看!”
香菱見姚先生高興,忙應了一聲,又扭捏許久,方問姚先生說道:“先生上回說女兒穀之事,如今到什麽地步了?官府可曾應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