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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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叫做把她推給別人?木石前盟不是賈母親口認定、王熙鳳極力玉成的天作之合嗎?又談何變卦?

    寶釵迷迷糊糊之中,卻隱隱約約很清楚答案。她隻是拒絕去想。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寶釵恍恍惚惚間憶起,似乎有那麽一年,賈母宴客大觀園,眾人行牙牌酒令,黛玉誤說了《牡丹亭》裏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次日蘅蕪院中訴衷腸,拉著黛玉說要審問,因見她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卻拉她坐下吃茶,將肺腑之言道出,釵黛遂日益親密無間。

    那一日,兩個人廝鬧玩笑,黛玉笑著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隻知道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我。若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耳鬢廝磨之際,越發顯得楚楚堪憐;

    那一日,黛玉乖乖轉過身去,教寶釵替她攏頭發,低眉側首,身上幽香從袖中發起,*蝕骨;

    那一日,寶釵探望黛玉的病症,說起她素日所食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細究醫理,說起那人參肉桂的藥方,又推薦冰糖燕窩粥這等滋陰補氣的藥膳;

    那一日,寶釵與黛玉開解,應承但在這裏一日,與她消遣一日,又說雖有個哥哥,卻是那般依靠不得,正是同病相憐,何必做“司馬牛之歎”?

    那天秋花慘黃,冷雨敲窗,黛玉在瀟、湘館中知寶釵夜裏不能來,心中悵然,翻檢《樂府雜稿》中《秋閨怨》、《別離怨》等詞,因心有所感,發於章句,成《代別離》一首,名《秋窗風雨夕》;

    那天黛玉拒絕了寶玉問她想吃什麽,代為回賈母的好意,卻收了寶釵從蘅蕪院送來的一大包上等燕窩和潔粉梅片雪花洋糖,一向懶於應付人情世故的她還笑著陪送燕窩的老婆子說話,通情達理,又忙著賞酒錢;

    那天薛寶琴等人來京,意外竟十分受賈母疼愛看重,史湘雲、琥珀等人都半是玩笑半是當真的認定黛玉有些小性,怕她因新人受寵而暗地著惱,惟寶釵笑著澄清說:“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樣,她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黛玉也如她所說,兩人比他人好十倍,又趕著寶琴叫妹妹,引得寶玉心中悶悶不樂;

    那天寶玉生辰,怡紅院中群芳開夜宴,眾人一道擲骰子擎花簽,黛玉抽中“芙蓉”,自飲一杯,寶釵抽中“牡丹”陪飲一杯,兩人談笑宴宴。

    ……

    也不是沒有過猜忌的時候。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之時,賈寶玉奉賈母之命替諸姐妹斟酒,至黛玉時,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叫他替她一氣喝盡;

    也有過自得的時候。寶玉壽辰之時,寶釵和黛玉在廳上說笑。因襲人捧著小連環洋漆茶盤裏隻剩了一鍾新茶,寶釵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中,定定看著她毫不猶豫笑著飲幹,將杯放下,於是,一顆心也仿佛就此安定下來。

    黛玉認了寶琴如親妹妹一般親熱,認了薛姨媽當娘,寶釵也履行承諾“但在一日,與你消遣一日。”可惜,人有聚與散,怎敢奢望永遠?

    她其實從來都沒有變卦,隻是選擇退出,抑或那喚作是成全。

    那是王夫人查抄大觀園之後的事情了。

    也不知道是王夫人聽了哪個的攛掇,當夜就命王熙鳳和王善保家的一並入園,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撿起,黛玉的瀟。湘館、探春的秋爽齋、惜春的暖香塢、李紈的稻香村、迎春的紫菱洲、寶玉的怡紅院諸處皆被查抄。寶釵的蘅蕪院雖沒被波及,卻也知道是賈家慮著親戚家不好看的緣故,因而次日清早就趁機指這個由頭,告訴李紈說要搬走。

    彼時史湘雲原在蘅蕪院寄住,寶釵就將湘雲托與李紈共住,湘雲是個爽快人,自是無異議,就要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探春也說搬走的好,一家子親骨肉像烏眼雞似的爭鬥,到底沒意思。

    偏黛玉聽說寶釵要離開的消息,急急打發雪雁前來尋她,待到至瀟湘館中,詰問一番,寶釵仍以先前同李紈所說之語作答,不過是薛姨媽身上不自在,家裏幾個女人也都因時症未起床,家裏頭亂糟糟的沒個主心骨,故而要離了大觀園,回家伴著老人家夜裏作伴兒。

    黛玉冷笑道:“你這話也隻好糊弄那沒見識的人。隻怕連探丫頭,也認定了你是為了避嫌急著搬走。卻瞞不了我。我且問你,你這一走,可有真心打算回來?”

    寶釵被她一雙似嗔非嗔的眼睛望著,就有幾分說不出話來,定了定神,方道:“你放心。等到我母親病好了,自然還是搬回來的。”

    “搬回來?”黛玉道,“難道你連句真話都不敢說了嗎?我打聽得清清楚楚,你這次回去,是趕著要準備你哥哥的婚事。聽聞你哥哥就快回來了,寫信說已經看中了一戶人家的小姐,叫快些收拾了好去提親。等到忙完這個,隻怕你就忙著自己的喜事了。你哪裏還回得來?”

    寶釵歎道:“這些捕風捉影的話從何而來?你究竟是聽哪個說的?”

    黛玉定定望著她道:“你莫要忘了,你房中的蕊官,和我房中的藕官是什麽關係?”

    寶釵終於無語。

    “是。已經在相看人家了。老祖宗和二姨母那裏都知情。寶玉和你青梅竹馬,從小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投契,當是你良配。”她如是說道,看似語無倫次,實則大有條理。

    然後寶釵就看到,黛玉的眼睛裏,一滴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她不是變卦,隻是無奈的成全,成全自己也成全對方,因為所謂情勢比人強,因為李紈的前車之鑒曆曆在目,因為她不想看到兩個成為眾矢之的的女子流落街頭、孤苦落魄的淒慘,因為黛玉的弱症尚需榮國府月月配藥,賈母掌握著她的衣食住行,一舉一動,也因為她自己有個不成器的哥哥、有個偏愛偏信哥哥的母親等著她嫁到好人家去提攜去反哺。

    若是一定要嫁給男子,其實還是寶玉最適合黛玉,不是嗎?紫鵑也奉賈母的意思,常在一旁勸說。若非她從中插了一道,隻怕黛玉也是願意的吧。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當時曾經笑話過探春每每提起若是男子如何如何,太過異想天開,白日做夢,此時惟有感歎,世間女兒舉步維艱,難做至此。

    於是還是搬離了大觀園。蘅蕪院裏空蕩蕩的,“.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終成一句空話,惟能慰藉自己“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怡紅院中,滿頭銀發的賈母屏退了眾人,輕撫著心肝寶貝鳳凰蛋賈寶玉的頭,說道:“玉兒,如今好容易寶丫頭離了這園子,自去嫁人了。我便做主將林丫頭許配給你,可曾遂意?”

    寶玉因查抄大觀園後種種,染了病症,雖然病得迷糊,仍然咧開嘴笑,一臉喜不自禁:“老祖宗做主,自是再好也沒有的。隻是……隻是……”

    賈母眉宇間一絲厲色閃過:“莫非你還是覺得有些對不住寶丫頭?唉,都是你娘,她倒也是一心為你好,隻可惜眼光實在不怎麽樣。難道這麽多日子,你還沒看出來,那寶丫頭和你大嫂子是一路貨色。這樣的媳婦兒,莫說你不喜歡,就算你喜歡的不得了,我也不能應承讓這個掃把星進門。幸好她自己也是個知趣的,借著查抄大觀園這事,麻利搬走了,倒省去許多是非。不然,我還要跟她算賬呢。”

    寶玉的目光呆滯了一下:“寶姐姐她……”

    賈母痛心疾首道:“寶丫頭她隻把你當兄弟看待,難道你沒看出來?她和林丫頭倒是甚好,一心想勾了她去,虧得林丫頭機警,才沒上了她的當。不然,縱使我再疼林丫頭,也不能教她害了你呀。”

    寶玉大吃一驚。

    龍陽斷袖之好,自古就有,文人墨客們以其為風流雅事。就是寶玉自己,也曾跟秦鍾、香憐玉愛等人眉來眼去,勾搭成奸。隻是這等嗜好若落到女子頭上,就是一種罪過了。唱小生的女戲子藕官和唱小旦的菂官借著戲文虛鳳假凰好了那麽一場,卻始終不被人理解,等到菂官夭折了,她於祭日燒紙時,連和她甚要好的芳官都說她不務正業。

    寶玉雖然自以為和林黛玉情投意合,非卿不娶,卻也每每奢望著能摸一摸寶姐姐的白膀子,又在夢中**自己能娶得兼有釵黛兩人之美的女子終生相伴。其實從前釵黛二人親密遠勝他人,寶玉也曾經疑惑失落,但仍以絳洞花王自居。

    如今竟被賈母一言道破釵黛二人的曖昧,寶玉隻覺得心頭如被重重一擊,暗恨寶釵無情,又想起“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花簽,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樣也好。我原說,各人隻得分得各人的眼淚去了。老祖宗千萬莫要怪罪林妹妹,她們是……她們是孟光接了梁鴻案,自小孩家口裏沒遮攔的交情……咳咳!”

    原先這段往事寶釵是不可能知道的。

    可惜天不遂人願。怡紅院裏有個襲人和寶釵相交甚厚,悄悄告訴她私下窺見的這一幕。

    隻是,當襲人說起這段的時候,林妹妹人又在何處呢?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