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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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寶釵告誡薛蝌靜觀其變,倒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梅家聽起來是翰林,書香門第,但實際上卻絕非良配。

    前世裏寶琴的父親死後,梅家就開始有意拖延婚事。後來薛蝌忙不迭帶了妹妹寶琴來京,還不惜拉下臉麵,請了賈府的人從中說合,都沒能動搖梅家那顆退婚的心。寶琴的相貌才情,自是萬裏挑一,但無奈梅家嫌貧愛富,看人下菜碟。

    原來寶琴家早在父親輩就同薛蟠家分開單過了,原先寶琴父親在世時候,相貌堂堂又機敏能幹,梅翰林覺得絕非池中之物,這才定下了這門親事,誰知寶琴的父親英年早逝,薛蝌年紀又小,一時撐不起門麵,再也無法給梅家任何助益。梅家自然冷了下來。起初還礙著賈府這門親戚,不敢公開悔婚,隻是一味尋借口拖延,後來等到賈家敗落了,自是圖窮匕見。

    當時因退婚所起的種種風波,不一而足,便是寶釵這個旁觀者也忍不住生氣。隻可惜她乃深閨婦人,榮耀屈辱皆來自夫家,賈家既已式微,她便有千般能耐,也無力回天。不過最後風水輪流轉,沒過幾年梅家便也犯了事,真是天道好輪回。

    如今寶釵眼界心胸卻又與過去不同。寶琴是她最疼愛的妹妹,既然女子榮辱際遇身家性命皆係於夫家,那什麽從一而終的所謂婦德豈不是害人匪淺?她自當要與寶琴好好商榷,為她擇一門良配。

    寶釵帶著薛蝌看過房子,薛蝌忍不住感激涕零,忙帶著下人趕去接他母親了。這邊薛姨媽已是打發了人來告訴寶釵,說賈家已經知道寶琴進京的事情了,要寶釵領了寶琴去看她。

    寶釵無奈,隻得帶她去了。前世裏寶琴就頗投賈母的緣法,賈母又是說要自己把寶琴養在身邊,又是說要逼著王夫人認作幹女兒。以至於賈府之中一時瘋傳賈母有意為寶玉聘寶琴。一來是想敲山震虎,明著告訴薛姨媽對寶釵無意,二來卻是真心疼愛寶琴了。這是個人緣法,強求不得的。

    果然這輩子賈母見了寶琴,也頗為歡喜。隻是此時寶玉和黛玉的婚事已經漸漸浮出水麵,賈母為了避免別人誤會,不好對寶琴太熱絡,但是還是一再要寶琴留在大觀園中住下。

    “你姐姐是做大事的人,整日裏進進出出,京城的人多佩服她。她一心想搬出去,我老婆子卻也不敢相阻。前兒個我還在跟她母親抱怨呢,說幾日不見你姐姐,心裏怪想她的。如今你來了,正好補了這個缺,好好陪陪我。”賈母如是說道。

    探春見賈母著實歡喜,她卻也是個有心計的,當下低頭想了一回,便笑言道:“寶姐姐的蘅蕪苑固然空著,隻是琴妹妹初來乍到,難免諸事不熟,橫豎我的秋爽齋房子也大,琴妹妹就住在我那裏,老祖宗看如何?”

    賈母笑道:“如此就更和睦了。”

    於是寶琴便在探春的秋爽齋住了下來,日日隨探春去給賈母請安。她年紀小,人又伶俐,又有探春在旁幫襯,雖沒有上一輩子寵壓黛玉的盛景,但那起子聽風便是雨的下人們還是忍不住嘴碎傳了些閑話出來。

    探春因囊中羞澀,曾經做了些繡品托寶釵在鋪子裏寄賣。這日寶釵便進大觀園來悄悄給她送銀子,正好看見了寶琴,姐妹兩個說了幾句話,隨即說到寶琴母親的病情,寶琴滿麵淒然,寶釵忙安撫說同姚先生擬定了明日前去問診,寶琴便說欲同寶釵同往。

    姊妹兩個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又和探春聊了幾句,寶釵才匆匆離開,因想著心事,未刻意留意路徑。待走過了沁芳亭,才見前麵翠竹夾路,竟不是出園子,而是通往瀟湘館了。

    寶釵不由得停住腳步,苦笑一聲,低頭細想了一回,到底不敢多見,一轉身,又走上了另一條道。待走過了紫菱洲地界,突然聽到林黛玉的聲音隱隱傳來。寶釵怕是自己聽錯了,放緩腳步,凝神細聽之時,卻發覺前麵花樹下,林黛玉正提了個花鋤站在那裏,想是剛剛葬了花,臉上猶有淚痕。紫鵑正在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話,依稀竟提到了寶釵的名字。

    此時寶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站住了腳,聽她細說,卻聽紫鵑說得是:“論理,奴婢也該勸勸姑娘幾句,姊妹們在一起雖好,到底該分個親疏。姑娘雖一心一意拿寶姑娘當親姐姐一般看待,可是她倒好,前腳剛剛離開,後腳就送了個琴姑娘進來,分了老太太的寵愛去。前不久我還聽說,老太太有意要把琴姑娘指給寶二爺呢。姑娘和寶二爺正議著親呢,如此豈不是被人恥笑了去?”

    林黛玉道:“紫鵑,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紫鵑無奈,隻得轉身離開了。

    寶釵躲在一棵花樹後頭,見紫鵑順著對麵的小徑斜斜走下山坡,漸漸走遠了,這才長籲了一口氣,想轉身離開,抬頭時,卻見黛玉定定地望著她。

    寶釵無奈,隻得現身出來。“我隻是無意中從此處經過而已。絕非有意偷聽的。”

    黛玉怔怔地望著她:“我知道。”

    寶釵又道:“琴兒……寶琴隻是隨她兄長上京投奔我。我原不想讓她進園子的,隻是老太太說的話太有道理,一時反駁不得。隻是……隻是琴兒已經許過人家了,她這次上京,一來是待嫁,二來卻是為了給她母親治病。”

    黛玉仍然是那般看著她:“我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寶釵就有些發慌。她不得不沒話找話說:“琴兒的親事是前幾年她父親為她說下的,說的人家是梅翰林家。隻是去年冬天她父親沒了,梅家的態度就有些含糊。故而她哥哥帶著她來京城,等到孝期一滿就商議著聘嫁之事。”

    “原來如此。”黛玉輕聲說道,“為什麽女兒家都要嫁人呢?”

    她這句話問到了寶釵的心坎裏。寶釵也有這種疑問。隻是卻不好帶壞她,故在她麵前每每刻意拿些正大光明的道理搪塞而已。

    此時被她當麵詢問,寶釵竟無言以對,又心中慌張,隻得胡亂說些言不及義的話:“我與你說句話,你千萬莫要傳與他人聽。我一直覺得琴兒的這門親事不好,有意與她尋個真心愛她敬她的好人家。隻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細細謀劃。”

    黛玉點頭道:“你一向是個好姐姐。我是知道的。”

    這本來隻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話,但不知道為何,寶釵聽了這話,心中的欣慰喜悅之意竟然難以抑製。她稍稍躲過了黛玉探究的眼神,匆匆道:“你……你既是知道琴兒之事絕非我本意,我也就放心了。”

    寶釵說著說著就想溜走,突然聽到黛玉輕聲說道:“寶姐姐,其實我都知道的。昨個兒外祖母見我時,偷偷告訴我,賜婚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就是這一兩個月的光景。此事我不好告訴紫鵑,故而她才胡亂猜疑。你千萬莫往心裏去。”

    寶釵聽聞此言,一時間心中有千般滋味。賜婚之事也嚷了有小半年,寶釵心中自是有數,明明知道該為她高興的,不知道為什麽,卻平添了許多茫然傷感。

    “如此……真是太好了……”寶釵勉強笑道。

    黛玉卻深深望著她,那探究的目光一直望到她眼睛裏去:“寶姐姐,你果真覺得,這樣很好嗎?”

    寶釵隻覺得訕訕的。“好,自然是好的。”她言不由衷地說道,“寶兄弟和你自小是一處長大的,彼此脾氣性情相合,本是玩熟了的,他一向寵你敬你,便是尋常人家煩心的公婆,大姑子,小姑子,到你這裏也隻有偃旗息鼓的份兒。這樣的人家,你若嫁了去,又有什麽不好?”

    黛玉道:“可是若我另有心儀之人呢?”

    寶釵大驚,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然而她回望黛玉時,看見黛玉眼睛裏的神色,就知道她沒有聽錯。她的心也砰砰砰地亂跳了起來。“誰?”她聲音顫抖地說道,一時又覺得自己太過急切了些,稍稍和緩了語調,“妹妹莫不是說笑吧。若果真有時,不妨說與我聽聽,我也好同你參謀參謀。”

    這下子卻輪到黛玉沉默了。她猶豫了許久,突然間嫣然一笑道:“我說笑呢。莫非寶姐姐當真了不成。隻怕若是我說了,隻怕寶姐姐又要笑話我了。”

    寶釵低聲道:“我幾時笑話過你。”

    黛玉不答,抬頭看了看滿樹的繁花似錦,突然笑著問道:“如今我的婚事便是這樣了。姐姐整日裏在外頭奔波,心裏是有大主意的,不知道可許定了人家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