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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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穆見張嬤嬤有話要同姚靜說,原本有意避嫌,誰知沒說了幾句,姚靜在大樹底下同她招手,一臉氣憤將張嬤嬤所說一五一十轉告給了孫穆。姚靜一邊轉述,心中一邊氣惱,暗怪薛家人言而無信,說好了寶釵淨身出戶後雙方互不相幹、老死不相往來的,此時見寶釵剛剛有了點起色,就巴巴趕過來拖後腿。她越想越氣,一時按捺不住,便問張嬤嬤道:“既是前兩天來過,這等大事,如何瞞著我同孫姐姐?若我在時,必要把那目光短淺的俗婦好生罵上一罵!”

    孫穆因張嬤嬤是寶釵奶娘,不願因追責此事過分損了她顏麵,慌忙拉住姚靜,不教她說下去。張嬤嬤自己卻渾然不覺,她在薛家時候就不受薛姨媽抬舉,不過因無路可去,未曾起過離開薛家的心思,一向苟延殘喘混口飯吃罷了,並不覺得姚靜言語有甚不妥之處。更何況張嬤嬤冷眼旁觀,素知這姚靜雖然說話不甚舒服,卻是個有真材實料的人,連賈母那樣見多識廣久經戰陣的還要給她幾分麵子在,這樣有本事的人,就算被她罵,也是一種體麵,臉上也是光彩的。

    故而張嬤嬤對姚靜的嗔怪不以為意,低了頭神情越發謙恭道:“因我們幾個看門的老婆子見兩位諸事繁忙,恐因這事壞了兩位興致,故而未曾提起。”又道:“說起來這也算是天下奇談了。太太當日同我們家姑娘三擊掌之時,任誰都覺得太太是怕姑娘將來不如意,山窮水盡思回頭,往娘家哭訴,多使了薛家的人脈銀錢。卻想不到沒過了幾日,倒是太太後悔,巴巴地遣人尋上門來了。聽太太那意思,仿佛還盼著我們家姑娘像從前一般知疼知熱,把所有的煩心事都一肩挑起呢。也不想想先前薛家做的那些事!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本不該多說,隻是私下裏未免覺得太太腦子著實太過糊塗,為姑娘不值。”

    張嬤嬤和鶯兒娘她們都是薛家老人,雖然在寶釵被趕出薛家之後也跟了出來,卻因說順了嘴,仍然稱呼薛姨媽為“太太”,“我們家太太”。姚靜起初聽了還憤憤,怕張嬤嬤她們仍舊向著薛家,不是一心一意跟寶釵,想逼著劃清界限,後來經孫穆勸阻,也就聽之任之,無所謂這些了。

    此時姚靜耐著性子聽張嬤嬤把話說完,皺著眉頭著急問道:“普天之下的人,凡是有眼睛的,誰不知道這事情薛家做得大大不妥,簡直是丟盡了臉麵。這些是非功過,不消我們多說。我且問你,既是那薛家打發人來問寶釵的事情,你們是怎麽打發的?”

    張嬤嬤賠著笑說:“說起來,薛家派來的那個婆子同我也是認得的,雖一向沒什麽交情,卻也說得上話。那日正巧我和鶯兒娘在後院門口曬太陽閑說話,她悄悄繞到後門來同我們打招呼,不過試探著說了幾句,我們正在不忿間,正巧碰上小紅姑娘從外麵辦事回來,三句兩句把那婆子給嗆走了。小紅姑娘那張利嘴,想必姚先生也是曉得的,有她出麵,沒有吵不贏的架,何況咱們大大的占道理。”

    孫穆和姚靜聽張嬤嬤這般說,她們也是知道寶釵身邊的丫鬟小紅見過大世麵,嘴皮子利索況且慣會講大道理的,這才罷了,姚靜猶自恨恨說道:“可歎我不在旁邊,否則,必要好好說道說道!”

    孫穆莞爾笑道:“罷罷罷,你不在旁邊便罷,若你在旁邊時,還不定節外生枝,生出多少事來!有小紅把此事擋了下來,當真是再妙不過了。”

    姚靜不服氣道:“你這是在質疑我口才不如小紅利索?”

    孫穆連忙擺手:“我可沒這麽說。不過說到底,那婆子不過奉薛家之命過來辦事的,若你和她爭競,一來失了身份,二來又何必為難一個下人?”一麵說著,一麵問張嬤嬤道:“嬤嬤辦事一向是個妥帖的,若是此事就此偃旗息鼓,必然不至於嚷將出來。如今你特特講與靜兒聽,想是其中出了變故不成?”

    張嬤嬤麵露尷尬之色:“可不是呢,孫師父果是料事如神。”原來,鶯兒一家雖是隨著寶釵離了薛家,然祖祖輩輩的家生子,根基深厚,又同張嬤嬤這樣一向被排擠的人不同,在薛家仍舊是消息靈通。這日鶯兒娘見打發走了薛家那婆子,回去悄悄同家裏人一說,忙使人留意著薛家的動靜,不多時便打聽得,原來薛家那婆子哭喪著臉回到薛家以後,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同薛姨媽講了,氣得薛姨媽暴跳如雷,那般小氣在意財物的一個人,硬生生把桌上的杯盤碗盞摔了好幾個,在家中抱怨著寶釵不孝順,翅膀長硬了就想飛了。

    “因聽薛家傳過來的消息,以太太那意思,隻怕過幾天要親自上門呢。此事絕非我們幾個老婆子能攔住的,左思右想之下,特來求姚先生和孫師父討個示下。”張嬤嬤越發畢恭畢敬說。以她和鶯兒娘、林之孝家的商議的結果,惡人還需惡人磨,孫穆固然沉穩大氣,卻嫌太過和善,隻怕拙於應付這種場合,姚靜潑辣的一麵她們是都領教過的,況且上次寶釵被淨身出戶時也肯為寶釵做主的,故而方悄悄尋了來。原是悄悄向姚靜討主意的,既是姚靜說與孫穆,此事少不得也要大家一起拿個主意。

    孫穆與姚靜對望一眼,姚靜趕緊說:“此事你做得很好。幸虧知會我一聲,不然薛姨媽果真尋了來,被寶釵撞見,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風波來,反而不美,還不定寶釵會如何呢。”

    孫穆沉吟道:“寶釵那孩子對母親素來是牽掛的,若是被她知道自家母親尋了來,隻怕心早軟了,不念舊惡,隻顧孝道,仍舊如從前般一心一意為薛家籌謀了去,倒教你我一片心思付諸東流了。”

    姚靜聽了,也覺得寶釵極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越發心煩氣躁,不住聲嚷道:“太氣人了。若是如此的話,才是愚孝呢。”

    孫穆歎了口氣道:“雖是這般說,但二十四孝中多的是臥冰求鯉、扼虎救父之類,那孩子從小喜歡讀書,難免不照了書中的以為是聖賢之理,為人處世。”

    幾人正說話見,突然又看見鶯兒娘一臉慌張地走了過來。姚靜心裏正在不自在,忙叫住問有什麽事,卻見鶯兒娘看了看孫穆,又看了看張嬤嬤,末了向姚靜歎道:“我們原本還想著太太就算一時受小人蠱惑,大戶人家的體麵總是要的。想不到堂堂薛家居然到了這步田地!”一麵說,一麵忍不住用帕子拭淚。

    孫穆見鶯兒娘十分感傷,忖度著必是有新的變故,正待問時,鶯兒娘一臉含羞忍恥的模樣,向兩人道:“今日竟是太太親自來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畢竟不好應對,來向兩位討個示下,究竟告訴不告訴我們家姑娘,事情總要有個章程。”

    姚靜聽鶯兒娘說薛姨媽親來了,不由得大怒,暗道:天底下居然有臉皮這般厚的人!待到聽鶯兒娘問是否告訴寶釵時,也顧不上同孫穆商量,直接嚷道:“早就三擊掌一拍兩散的了,如今又告訴她作甚!如今她肩頭事務繁多,若告訴她豈不是添亂?何必要她左右為難?”

    孫穆也在旁邊道:“此事須得我們幾個瞞下,不必告訴寶釵方好。一來怕她心軟念舊,大家因了這個不快,二來那孩子素來心思重,凡事都想著必要麵麵俱到的,若是讓她知道了,豈不添了一樁心事,反而不美。”又問道:“薛家太太既然來了,你們可曾迎她進花廳用茶?”

    鶯兒娘慌忙道:“未曾呢。未討得兩位示下,我們如何敢擅專?如今車子還在門外候著呢,門房傳消息來,我才過來問兩位的意思。”鶯兒娘和張嬤嬤幾個一向是頗守本分的人,知道此間名義上的主人是姚靜,連寶釵住在此地都隻算是寄住,更何況她們?故而事事謹慎小心。

    孫穆看了姚靜一眼,笑道:“到底是寶釵的親娘,又是你們的舊主,怎好攔在門外,豈不失了禮數?你們快迎她進來,到花廳奉茶,我同靜兒換了衣服就過去。”鶯兒娘憂心忡忡地應聲,同張嬤嬤一起退下了。

    這邊姚靜向孫穆道:“你素來穩重,行事從未吃過虧的。如今薛家居然這樣出爾反爾,也少不得好好奚落他們一番了。”

    孫穆歎了口氣道:“隻怕寶釵麵上難看。雖說此事瞞著她,但到底是她母親,總不好太過的。”兩人一路商議如何應對,反複斟酌此間分寸,不多時都換過了見客的衣服,往花廳而來。

    卻說薛姨媽因新娶了夏金桂,一番夫妻鬥法、婆媳爭鬥下來,驚覺薛家家財已被揮霍得七七八八,夏金桂是個精明厲害的人物,如何肯依,三天兩頭哭鬧不休,尋死覓活,將個薛家鬧騰得家宅不寧。薛姨媽如何見過這種架勢,無奈之餘,複又想起寶釵的好來,故而遣人前來打探。

    那受命前來打探的劉婆子也是薛家老人,平素和鶯兒娘她們有些不對的,在她們麵前碰了個軟釘子,又被小紅鐵口銅牙好一陣奚落,溜走的時候整個人都是灰溜溜的。這劉婆子心中鬱氣難消,在薛姨媽麵前回話時,不由得暗暗地加油添醋,將鶯兒娘她們的推辭謝絕之情態說得更是聲氣高了十分,又憤憤說:“連那小紅也跟著搶白我,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話,我老婆子也不敢學說給太太聽,怕汙了太太耳朵。”

    薛姨媽聽了劉婆子加油添醋的一番話,不由得氣得渾身發抖:“這些人在薛家時候,我看著還好,想不到跟著寶釵離了薛家,竟然都變了心腸!說不定都是寶丫頭在後麵暗中指使,若非如此,她們如何能有這個膽子?”

    劉婆子雖是對小紅她們嫉恨異常,但當年是被寶釵彈壓慣了的,知道寶釵的本事,故而羞惱之餘,倒也不敢多說寶釵的壞話,隻推說沒看到寶釵。隻是她越是這副模樣,薛姨媽越是氣憤,更兼被夏金桂鬧騰得不行,這日竟帶了丫鬟婆子上門來尋寶釵。

    薛姨媽在門外車子裏等了許久,門房才請她進去坐在花廳裏喝茶,身邊隻得劉婆子伺候著,不由得心中頓生淒涼之意。待到孫穆和姚靜從外頭進來時候,薛姨媽卻正扶著劉婆子淚落如雨,旁邊張嬤嬤垂首站在那裏,手足無措,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